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49节
作者:
孤荷 更新:2024-05-14 15:31 字数:8677
温廷安方才的问话近似质询,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阮渊陵仅是淡淡地付之一笑,但这一抹笑意并不达眸底,徐徐起了身,负手在背,拂袖徐徐地行出斋舍:“且跟我来罢。”
众人亦是随之起身,温廷安道:“掌舍这是带我们去何处?”
“你方才不是说,要勘看两位暗探死者的尸首与验状?本官这便带你们去午门。”阮渊陵淡淡敛着眸心,黎明的寒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袖袍,他的嗓音与风一般轻,“那个时候,可能你们便会知晓为何本官要按住兹事不提。”
鸢舍之外的晴光初开,从三舍苑到午门约莫要半刻钟的脚程,温廷安他们很快便是到了午门的内直房,正在点卯的数位衙役与判官,见了阮渊陵带着数位少年前来,颇有些愕讶,旋即俱是恭谨地倾身作揖,阮渊陵没多话,吩咐了一位姓徐的师爷过来,将他们带去义庄,温廷安知晓,义庄恰是午门停放尸体的地方,两位暗探先前已教仵作验过了尸首,复验的验状也递呈给监察院,他们的尸体便是停放在了义庄。
因是开春的时节,尸体停放在了棺台数日,便是滋生出了一阵近乎腥霉的酸朽气息,徐师爷吩咐两位衙役给温廷安等人,各递了一个苏和香丸,又在棺台四隅掌了明晃的台烛,原是昏暗的义庄里,一霎地亮如白昼。
甫一揭开了裹在尸首上的绸布,温廷安等人见着了情状,仅是一眼,悉身血液都凝结成了冰,舌桥不下,只见其中一位暗探的尸首,半张僵白如纸的脸,爬满了冷绿的瘢痕,成群结队的乳白蛆蝇,在尸首的口鼻等位置来回逡巡其中,已然硬冷的躯体以一种蜷曲的姿势瘫着,情状煞是触目惊心。
前来观尸的四位少年,崔元昭是最先忍不住的,她脸色苍白,急急捂住了口鼻,朝外趋步走了出去。
在场之人,除了沈云升,其他的人俱是第一次来义庄,容色复杂,难免有些不相适应,徐师爷给众人分发了一个遮面纱,让其掩上。
温廷安速速掩上了面纱,面纱质地轻薄,将义庄之中泰半腥稠的气息隔绝在外头,她起初亦是有些不太适应的,但在掩上面纱之后,身子就感觉舒适了许多。
少时,崔元昭回了来,温廷安问她:“崔姑娘,可还要紧?若是不适应,可去外头歇息一会儿?”
崔元昭摇了摇头:“承蒙温公子挂心了,我无碍的,毕竟这是属于任务的一部分,阮掌舍也交代过了,我不能畏葸不前。”
温廷安看着她,确认她真的是无碍后,便是稍稍放下了心。
俄而,他们便见先前负责验尸的仵作走至了前来,执着剖刀验尸,徐师爷便是立在了一旁,对着他们说道:“想必阮寺卿已经同你们提过了,这两具尸首俱是死于寒食酒,但现在,请你们仔细看一看死者的胃肺等部位。”
借着烛火幽微明湛的光线,温廷安稍稍凝眸,仵作戴着鱼鳔护套,执起了纤薄的细刀,在死者冷白泛青的腹部,顺溜地裁了切去,千疮百孔的腹部,呈蚌壳一般,朝两端徐缓地打开,温廷安瞅见了森白的肋骨,以及暗红透紫的涟涟尸水,仵作取出了里头的一样物什,众人眼眸一瞠,待看清明了,神识发怔,居然是近乎屈折断裂的腹肠。
徐师爷审慎地道:“假令仅是寻常的寒食酒中毒而死,尸体的肠器亦是不至于磨损腐坏得这般厉害,更不该是呈现屈折痉挛的这般情状。”
沈云升垂眸看了一眼肠器,肃声道:“腹肠呈九曲迂回之状,肠壁色泽肿青近黯,肠结症状较为显著,按师爷的意思,这两位暗探之死,并非喝寒食酒过甚所致,而是因这寒食酒之中,掺杂了另外一种剧毒。”
此话一落,义庄之中掀起了千层风浪。
沈云升看了温廷安一眼:“此一种剧毒,温兄想必是不会觉得太陌生,此则九肠愁。”举办升舍试的那个傍午,青色的穹空落着连绵阴雨,士子在崇国公府门前闹事,殿前司之中有人朝着温廷安射了一枝淬了剧毒的箭簇。
温廷安恍惚了一下,喃喃道:“九肠愁?”
苏子衿敛紧了眉心,道:“寒食酒倘或酌用过甚,便能致人于死地,为何施毒者还要多此一举,多用一回九肠愁?”
这种情状确乎是好生诡谲,众人一时无言,委实是想不通,晌久,倏然听温廷安道:“如果不是多此一举呢?”
其他三人一律看向了她,沈云升率先道:“温兄是何意?”
温廷安道:“有无一种可能,是暗探自己背着施毒者,故意将九肠愁掺入了寒食酒之中,他可能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无法活着给阮掌舍复命,故此,必须要留下线索,而这九肠愁,便是暗探给予我们的线索?”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温廷安这般推论, 委实有一些惊世骇悚,教义庄里的众人俱是觳觫一滞,无论如何, 他们都料想不到, 这两位暗探饮下了九肠愁此一剧毒, 居然是为了留下线索?
沈云升问道:“按温兄的意思,给这两位暗探施毒之人,与殿前司休戚相关?”
士子动乱流民寻隙的那一日,是陆殿帅陆执率兵镇压□□, 动乱跌宕之中,那一只庶几要射中温廷安的箭簇,后来射中在温廷舜身上, 箭簇之上淬了多量的九肠愁, 沈云升在崔府替他疗伤之时,那一枝箭簇差点射中在温廷舜的心脉大穴, 好在射偏了数寸,端的是有惊无险。
崔元昭眸底掠过一丝骇然:“殿前司是由枢密院统摄, 而早就听阮掌舍说,枢密院里头出了细作,莫不是庞枢密使庞珑私底下遣人襄助常娘,将九肠愁交了一份予她?”
苏子衿凝声道:“崔姑娘说得在理, 庞枢密使是媵王的拥趸, 假令常娘真为媵王暗中效命,想必庞枢密使会多加照拂,九肠愁是从枢密院这里流传出去的, 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二人都认为暗探所留下的线索,俱是指向了庞枢密使庞珑与陆殿帅陆执, 这两人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温廷安显然不这般认为,她挑了挑眉庭,眸底落下了一抹黯色,肃声道:“不论是殿前司,还是枢密院,权势再滔天,终究都只是调兵遣将之重地,并非制毒的去处,我们该去寻根溯源的,当是常娘。常娘不过是一寻常的卖酒妇,渠道有限,为何会得到这种毒,这毒是媵王给她的,还是另有其人,且外,又是何人在制毒,恐怕这才是暗探真正想要传达给我们的线索,他们要我们务必提防这一位制毒之人,一位能制作九肠愁之毒的人。”
苏子衿颇觉纳罕:“为何要让我们特地去提防此人?在大邺,这普天之下,制毒师傅千千万万,再是稀疏寻常不过,莫非这九肠愁蕴含着特殊的意涵?还是说,这制毒之人的身份,是关键线索?暗探是要我们去仔细查证?”
此番,温廷安倏然看向了沈云升,突然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沈兄,那一日您是从何处取来九肠愁的解药?”
沈云升垂着眼,忽然宁谧了下来。
这一桩事体是要守密的,沈云升不能坦诚药师的身份与名讳,朱常懿去取麻骨散此一麻药,也不能对外透露一二,眼下,却见温廷安稍稍垂落下了眼睫,忽而又抬起了眉睫,眸底掠过了一抹坚执洗练之色,淡声道:“九肠愁的解药,可是你寻我父亲那里取的呢?”
崔元昭与苏子衿陡然一愕,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温善晋乃系此朝的中书省同平章事,他当前在翰林苑里领了份闲差,与起居官一同编纂大邺国史,这般压根儿不治国是朝纲的一位人物,又怎的会与此一案桩有所牵连?
众人不可置信地凝向了沈云升,静候着他的答复。
温廷安是非常敏锐的,从沈云升短瞬的沉默之中,便是觉察到了他那日所取得的解药,到底是不是从温善晋的药坊里取来的,沈云升原本的态度较为沉默,晌久之后才松了口,沉声道:“解药确乎是温大人研制而成的,崇国公府的那一座药坊,确乎是阮掌舍所设下的一处据点,专为太子殿下驱驰。”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从元夕那夜,她在茶楼里窥见到温善晋同赵瓒之晤面的那一刻起,她的脑海里就晃过了诸多事体与线索,她怀疑温善晋的肺疾是假的,除了寻常的上值,其余的光景他都是待在府内后院的药坊里,外人皆是认为他贪生怕死,避居一隅在炼就长生丹,殊不知,他所炼的丹药不是旁的,而是麻沸散,是九肠愁。
温廷安鸦黑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颤,想了一想,尔后才道:“九肠愁的解药既然是父亲所炼制而出的,那么,九肠愁是不是也是他炼制出来的?”给媵王送去剧毒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倘若真的是温善晋,那么两位暗探之死,便很可能与温善晋脱不了干系,温廷安思来想去,委实想不通温善晋这般行事的动机,更何况,她不愿相信温善晋会这般做,但这两位暗探所留下的线索,如千丝万缕一般,偏偏牵扯上了他。
这会是一种巧合吗?
原是寻常的一件案桩,一时变得疑窦丛生,疑云杂陈,沈云升紧紧敛了敛眉心,审慎道:“更多的详细情状,我其实也并不太明晰,这亟需去讨教阮掌舍。”
一行人离开义庄,阮渊陵正在衙门的东直房候着他们,廊庑之下人影憧憧,谁见了他,都要拱恭谨地首喊声寺卿大人,男人隽然负手而立,峻沉修长的身影,长驻在半明半昧的春晨虚影之中,庭中有一株梧树,一掬碎金般的日光穿过树杈的罅口,投落下了一片斑驳稠密的鎏金日影,浮动的光俨似麦芒,迸溅在男人的朱色绣襟之上,衬得他姿影舜华,庄严沉定。
似乎已然等候众人多时,料知到温廷安会来问些什么,阮渊陵先是对沈云升淡声问道:“告诉她了?”
沈云升带头歇步,继而俯首作揖道:“晚辈不曾泄露分毫,是温兄自行推论出来的。”
温廷安从二人对话之中嗅出了一丝端倪,凝声问道:“阮掌舍是不是早就从暗探所中之毒之中,看到了潜藏着的线索,您之所以有意隐瞒实况,便是不欲惊扰我们,怕我与温廷舜囿于与温善晋的血亲关系,您忌惮我们会动恻隐之心,故此按事不表,就怕影响任务的完成情状?”
“不错。”阮渊陵徐缓才开口,又倏然思及了什么,默默停顿了许久,他扫一眼廊檐之下的琉璃风铃,在一片风敲铃的潺湲之声间,他的语气不自禁变得温淡了些:“不实相瞒,在九斋之中,你的刑统之义答得最好,照常理而言,本官本该遴选你作为一斋之长,但在本官看到了两位暗探的验状之后,暗探的线索指向了你的父亲,偏巧本官与尔父关系匪浅,为了避嫌,自不太可能命你去密查你的父亲。本以为你可以避过此案,但本官委实没料到——”
话至此处,阮渊陵抬起了眸,指腹捏紧了袖裾内侧,话辞平添了几分冷冽的温度,“温廷舜他们竟然会悉数失踪,想来情状极为凶险与诡谲,但是,此则东宫太子亲自嘱托下来的重任,哪怕是九死一生,你们也务必要去完成。”
想来事前,阮渊陵是藏了一份私心,若是让温廷安发现金谍藏身的据点,以及伪诏一案,这两桩案牍的生发,除了与常娘与媵王息息相关,背后还可能与温善晋脱不了干系,让她就这般去搜掘父亲的叛朝之物证,让她检举他,不免过于残忍,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他派遣出去的第一批暗探死绝了,第二批人,也就是温廷舜这五人,虽未传来真实的噩耗,但已然在酒场之中下落不明,这一条通抵真相的前路,譬如绞索般的漫漫长夜,一切俱是未知的,事态严峻,任务不得不让温廷安他们四人继续接手并完成。
温廷安的心重重沉了一沉,饶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温善晋可能是屠害了暗探的元凶,亦可能是常氏酒坊的幕后主使,她的思绪重重恍然了下,整个人悄然捏紧了拳心,她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诫她,温善晋是无辜的,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于他。
她复微微松开了拳心,对阮渊陵问道:“掌舍,晚辈其实还有一问。”
阮渊陵抿了抿薄唇,右手摩挲着玉扳指,淡声道:“但问无妨。”
“您之前说,常娘与大金谍者暗中往来的这一消息,乃是梁庚尧告知与您的,我想见一见这位大金谍者。”
阮渊陵动作一顿:“不妨说一说你的理由。”
温廷安道:“这个消息是梁庚尧跟您说的,但为何您派遣入内的暗探会遭人发现了身份,以及温廷舜他们为何会离奇失踪,这酒坊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辛,这些我们都一概不知情,若是不知情的话,待我们潜入酒坊之中的话,不免会落入前人之窠臼,心里多留个心眼儿,总比没有心眼要强不是?此则其一。”
阮渊陵静默地看着她,不动声色,继续听她说。
“再说其二,虽说大理寺审人手段之高明,说是冠绝三法司也为不过,但梁庚尧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谍者,若是不愿透露其他谍者的行踪,可有千百种方式逼自己死去,但他没有这般做,反而将常氏酒坊此一线索抖了出来,这便有些可疑,梁庚尧所透露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太子要找到的东西,到底在不在常氏酒坊,这是需要求证的,但目前观之,阮掌舍您损失了两位暗探,还有五位纸鸢杳无音讯,您难道不觉得可疑么?”
梁庚尧身为大金谍者,他这人想必是有诡计与筹谋的,他之所言,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此些皆需要求证,我们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
温廷安所述之词不无道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一致同意她的说法,沈云升对阮渊陵道:“掌舍,您不妨带我们去看一看这位梁庚尧,好让大家心中有些定数。”
阮渊陵斟酌了许久,适才对众人道:“行,那便跟我来。”
日头渐渐一路走高,空气里弥漫着新雨的湿漉气息,远处漫起了悦耳的蝉响,诏狱坐落于府衙的东北一角,一围穿着劲装的狱吏正在四下值守,见着阮渊陵领着几些少年来,众人忙恭谨地颔首行礼,只听阮渊陵低低说了一声:“周廉呢?”
为首的一位狱吏恭声道:“尚还在看守着梁先生呢,卑职这般将周寺正唤来。”
温廷安觉得周廉这个人名颇为耳熟,似乎是在哪儿听到过,待狱吏将一位身着天青色官袍的青年行出来时,看清了对方面容之后,温廷安适才意识到对方是谁了,升舍试的那日,负责在明伦堂监考的考官之一,这人还拐弯抹角地说她的午膳气味重,须臾,直截了当地将她的考篮给收走了。
这厢,周廉朝阮渊陵做了恭谨的揖礼,阮渊陵淡声吩咐他道:“带着他们去见梁庚尧。”
一抹讶色直直掠过了周廉的眉眼,梁庚尧可是三司重犯,怎么会让一帮外人随意见之,他顺势看向了寺卿身后的数位少年,最后视线在温廷安驻足了片晌,温廷安回望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周廉已然认出了温廷安,继而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朝阮渊陵重喏了一声,对少年们谨声道:“你们但请随我来。”
梁庚尧被关押在诏狱的东南一角的刑狱之中,重重设卡,戍守极为森严,铁青灰的双侧石壁之上,悬着橘黄色的油火,火色覆照在了冷硬的空气里,渲染出了一份毛毵毵的森冷氛围,周廉一手提一盏六角蒙绢油灯,一手严谨地负于后背处,领着温廷安等人往里走,沉寂的氛围之中,谁也没说话,潮湿僵冷的黝黑石板,有且仅有众人革履发出的槖槖槖靴声,靴声强化了狱内冷寒凉冽的氛围。
狱外狱内,全然是两种既然不同的天地,诏狱里纵然燃着诸多明灯,但仍旧抵挡不住湿冷黏稠的寒气,湿气里裹挟一种熏鼻的血腥气息,俨似一尾冷蛇蛰伏于背脊之处,嘶嘶地吞吐着蛇芯子,引人脊椎颤栗,尾骨之处,乍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崔元昭方才待在义庄之中,本就有些身子不适,目下待在了刑狱之中,嗅着那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息,脸色不由地益发苍白如纸,温廷安看了她一眼,伸手递了一枚苏和香丸过去,崔元昭言谢接过,将苏和香丸徐徐衔入口中,晌久,毫无血气的脸上适才恢复了一些润色。
一行人一路无话,约莫小半刻钟过去,周廉领着众人到了一座牢房门前,铁质狱门由两位狱卒左右推开,空荡荡的牢房里,一滩柴黄的干草堆垛之上,瘫躺着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青年,看着年逾而立,历经了长达半个月的严刑拷问,青年悉身是血,他的体格本是中等偏瘦,遭罹重刑,此番仅剩下一具皮包骨,布满血痕而苍白的面容之上,眉眸与颧骨高高衬突而出,像极了嶙峋陡峭的山崖,凌乱且粘稠成绺的枯发之下,枯涸的眸色黯然无光,流淌出了一种屡受重刑鞭笞之后的麻木涣散,俨似对周遭已然失去了感知,形同一具失去生机的纸偶。
不过,当他瞅见周廉带着温廷安等人,陆陆续续入了牢房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五道人影,浓墨重彩一般罩住了他,梁庚尧苍白无色的脸上,渐而露出了一抹讶异之色,仅一下垂邃眸,旋即又平寂了下来。
“周寺正竟然带来了几位客人来,真是稀奇。”
梁庚尧的嗓音极为枯槁且苛沉,沙哑且寒锐,似是久未开口的人,此刻突兀地开了口,尾音掺杂着一抹阴鸷的笑意,竟是教人不寒而栗。
周廉将油灯悬在了青灰石壁间的兽角之上,先让温廷安等人停伫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行至梁庚尧近前,寒声道:“他们现在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梁庚尧阴寒冷鸷的视线,自血渍粘结的发丝之下伸了出来,在四位少年身上逡巡了一遭,众人如觉雷殛,心生巍巍之意,俱是肃穆以待,正襟危立,梁庚尧的视线最后在温廷安身上停留下了,寥寥地扯起了唇角,道:“你便是那日护送我的温家大郎,温家的嫡长孙?”
梁庚尧不愧是长年生长在中原之地的金谍,中原话与官腔都十分地道,若是不细听,温廷安定是辨不出他到底是大邺子民,抑或是金国谍者。
梁庚尧假模假式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腕间栓着的铁质绞索,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发出了一阵拖动的闷响,他腕间俱是勒出的涸血,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多谢温大郎半月前的仗义襄助,若没有你一路救护,梁某大抵早沦为一枚弃子,死在刑部的牢狱里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道:“据此看来,梁先生,您好像对我很熟稔?”
梁庚尧慵懒地靠在枯草垛处,一条腿半支起来,一条遍布鳞伤的胳膊搭在其上,嗬笑了一下,道:“大邺议和使臣温善晋的嫡子,在金国,谁人不晓?咱大金的崇祯帝一直欲招尔父去金国,予以重用,但尔父多少有些冥顽不灵,一代名臣蛰伏至此,梁某真替尔父感到遗憾。”
温廷安听出了梁庚尧话辞里头的挑唆之意,元祐议和一案一直是压在温家身上的重石,无数门闾士子以议和妥协为奇耻大辱,谤议温家乃是国贼,加之这几日发觉温善晋与媵王私下晤面,以及暗探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本是扎在温廷安心中的一根棘刺,眼下梁庚尧不轻不重的一席话,无异于雪上添霜,她袖袂之下的指尖缓缓拢紧。
沈云升温声提醒温廷安道:“温兄莫要听信梁贼的话,此则离间之计,我们来此的目的,是来相询常娘与金谍据点、以及她与伪诏的关联,莫要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跑偏。”
周廉对此并不置一词,闲散地抱着双臂,淡淡地倚靠在了石灰墙上,他倒想瞅一瞅温廷安当如何同梁庚尧对峙。毕竟当时他是这位纨绔少爷的监考官,能颇受寺卿大人与东宫太子之倚重,想必有其过人拔萃之处,他倒想领教一番,若是往后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也会进入大理寺,成为他的同侪之一。
这厢,温廷安捋了捋声息,眸底的风澜重新捋平,看着梁庚尧,一字一顿地肃声问道:“伪诏一案以及金谍据点,都与常氏酒坊脱不了干系的线索,可是你提供给掌舍的?”
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三人一致看向了梁庚尧,眸色添了些复杂之意。
“正是。”梁庚尧牵了牵唇角,看着温廷安道,“其实你也很清楚,梁某身为谍者,便是要小隐隐于市,而三舍苑的寒门书生,既不会受瞩目,也能捞着四面八方的消息。半个月前,枢密院与刑部要将梁某作为诱饵,去寰云赌坊引出另外一位金谍,其实,庞枢密使与刑部侍郎钟伯清二人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标,不是抓梁某的同党,而是要提防大理寺,预防落下话柄。”
“大理寺那时已经怀疑,寰云赌坊便是金人的据点之一,我们的目标是窃走画院的一封洛阳两坊舆图,枢密院与刑部给我们搭把手,我们各取所需,但赌坊被阮寺卿的暗探发现了,一夜之间遭致秘密查封,庞珑与钟伯清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那一夜他们也率兵在寰云赌坊设伏,但他们委实没料到,大理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阮寺卿围剿寰云赌坊只是一个幌子,大理寺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梁某。”
梁庚尧这一席话信息颇大,少年们俱是有些缓冲不过来,面面相觑,眸底皆有无法掩饰的愕色。
温廷安凝声道:“你继续说。”
梁庚尧遂是继续:“我们身为金谍,必须转移去新据点,而常娘新设的酒坊,便是上峰为我们筹备的第二处据点,此则梁某被抓之前所收到的风声,消息是绝对做不了假的,你看看,你们的阮寺卿先是派遣了两位暗探,结果中毒而死,又塞了五个少年潜伏以探赜内情,结果下落不明。”
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啧”了声,云淡风轻地笑道:“亏你们是太子殿下扶植的纸鸢,连区区一个藩王之子和一个卖酒妇都摆平不了,是不是也就这点能耐了?将来又有何能,恭请你们的太子殿下送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这番话显然是刻意为之的激将,温廷安并不吃这一套,面容寡淡如水:“你佯作很怕死的样子,为了保住性命,选择与枢密院、刑部秘密往来的实情,逐一吐露给我们,但你这般殷勤的投诚,未免太过于可疑。”
梁庚尧耸了耸肩膊,偏着头:“你怀疑梁某说了假话?”
温廷安敛眸道:“假令你是真想投诚,大可不必弯弯绕绕说这些长篇大论,直接将你们与庞珑、钟伯清秘密勾结的文书、文牒亦或者账簿上交给寺卿便好,实证在手,相当于拿捏住了庞、钟二人的命脉,届时奏请圣裁,官家下诏搜剿令,直接查封常氏酒坊,不是更能名正言顺一些么?大理寺亦是根本不必陷入损失人员的赘累之中。”
温廷安注视着梁庚尧:“你说,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梁庚尧怔了一下,温廷安方才一席话逻辑极为缜密,竟是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良久,梁庚尧淡淡地笑道:“温大郎所言在理,但您方才所述的物证,并不在梁某手中,否则梁某也绝不至于落拓至此。”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这不,你们目下也都知晓了,常娘不仅与媵王暗中有来往,其所经营的酒坊,不日还斥巨资,盘下了一座庞敞的酒场,亟待招标投榜,洛阳数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蠢蠢欲动,准备给这座酒场散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