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58节
作者:
孤荷 更新:2024-05-14 15:31 字数:6432
目下沈云升一来,大抵是常娘算准了他会觉察实况不对,前来查探一番。
好一个引蛇出洞之策。
沈云升一个人带着账簿离开酒坊,其实并不困难,带着崔元昭出去,可以姑且试一试,假令再捎上苏子衿,一次性带走两个人,必然是极为困难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都身中剧毒。
九肠愁若是在半个时辰内没有解,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必死无疑。
沈云升按捺住失序一瞬的心率,只觉事况远比他所想象的要严峻,这毒是谁下的,这投毒之人手脚,也太快了。
似乎早就料知到他们就会今日开展行动一般。
沈云升脑海里晃过了一番温廷安曾经说过的话,悉身僵硬,牙关紧了紧,对他们道:“给你们施毒的人,莫不会就是……”
崔元昭费劲启唇道:“是中书省同平章事,兼权知翰林院的大人……”
话未毕,沈云升身后的一围珠绣垂帘,外头响起了一阵错落有致的槖槖靴声,守株待兔的人来了。
沈云升僵滞地起身,回眸一望。
一只清隽修长的手搴开了帘子,一道男子身影徐然步入旧台,他的面容敛净分明,着一袭玄色束带襕袍,予人一种峻整温隽之感。
来者不是旁的,正是温善晋。
第72章
常氏酒坊, 北苑旧戏台。
自画帘之外,缓缓地步入而内的男人,身着一袭银漆玄纹束带杭绸襕袍, 头束瑜玉弁冠, 腰悬一绯鱼袋, 气度温隽超逸,容止沉笃泰然,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衬出了一代名臣的丰茂仪姿。
沈云升未料到投毒之人, 竟会是同平章事兼权翰林院编纂司的大人,温善晋。从元夕那夜茶楼偶遇,见他与媵王赵瓒之私晤面, 他便是一直心攒困惑, 但在未寻到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一直不敢轻信温善晋会临阵倒戈。
他永远都记得, 一年前,适值大邺濒临存亡危急之刻, 温善晋临危受命,以议和使臣之身份,前赴燕云河以北的五国城,也就是在金人的帐帘里与金禧帝谈判, 邺金两国自此会盟, 大邺息战止戈的代价,便是每岁给金国输送百万纹银与布匹,这百万纹银, 相当于大邺每岁征税的四分又一,这税是从黎民百姓挣得血汗钱里收纳的, 但竟有好大一部分,要送到金人的手中,黎民百姓哪里愿意,是以,此举可谓是捅了马蜂窝,群情愤膺,民怨难填,天下人皆怒斥温善晋是国贼。
以庞汉卿为首的□□也时常在早朝上参他一本,温善晋没有任何辩解,那时候给恩祐帝递呈上一封辞书,祈拜罢官致仕,但恩祐帝肃然不允,命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休息了半旬,半个月后,恩祐帝手谕一封罪己诏,便是让他继续当回同平章事。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温善晋竟是大病了一场,且罹患严峻的肺疾,这一段时日,他修身养息,几近于杜户不出,病愈以后亦是领了一份闲差,不再治问国是。所有人皆是认为他自甘沉堕,唯有少数人是坚信他会振作,沈云升便是其中之一。
他永远都记得,温善晋是十多年前的新科状元郎,这大邺的刑统与律法是由他一手编纂而成的,是他撑起了大邺刑律的半壁江山,是一代肱骨之臣。
忆往昔,三年以前,沈云升尚还是一位言轻且位卑的门闾廪生,八月参加州县里的乡试,那监考的县令是个媚权欺弱的腐官,机心甚重,为牟求暴利,竟是联袂官衙倒卖举人名额,明显是与当地的达官显贵沆瀣一气。
对于此,寒士们敢怒而不敢言,也无路可告,沈云升秉性忠直,一封状纸告至县衙,结果吃了不少苦头,被官差与狱吏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老父劝他得过且过算了,寒士纵然难以入仕,凭沈云升的才学,能在庠序里做个塾师,亦是能安度此生。但沈云升心中终究不甘,执意要撞南墙,他这回径直去了州衙门。
偏巧地是,温善晋那时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下放至滁州府衙私查要案,沈云升到衙门前一座名曰『屈牌』的木牌下投状击鼓。
州衙门设有两面木牌,一面乃系『词讼牌』,另一面便叫做『屈牌』,若所告之案桩不太紧急,讼人在『词讼牌』之下投状便可,府衙酌情择日开审。若所告之案桩情同水火,则至『屈牌』之下投状,寻胥吏详细述说冤案情状,并在牌下驻足跂立,官府会立即收状候审。
负责主审县衙倒卖举子名额一案的人,便是温善晋,午时升堂,皂隶放听审牌,温善晋一面推勘卷宗,一面在庭下亲自录问沈云升,两旁是台中僚属,众人严阵以待,沈云升作势要下跪叩首,孰料,温善晋淡和地阻住了他,让他在半丈开外立述便好。沈云升永远都记得,在他说完县令贪墨倒卖举子名额的时刻,整座庭下哗声一片,几乎无人敢信,但温善晋静默了良久,对他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冤鸣悲鸣,声声入耳,沈生,本官会彻查兹案,给你和这滁州的寒士们还一个公道。”
温善晋办起案子来,近乎是以摧枯拉朽之态,他躬自去县衙查案,此举无声无息,将当地的贪官污吏逮了个措手不及,知县连个替死鬼都没来得及找,就被温善晋上弹劾诟责,台谏官亦是抨击其奸邪贪猥,恩祐帝闻案大怒,下手谕罢免了以知县为首的贪官,直接褫夺官弁,贬谪为了庶人,起子孙三代不能为官。
沈云升不过是一位无名的寒士,在屈牌投了状,竟是将县衙里头的一众高官下马,亦是替滁州的寒士伸张正义,自那时起,他对温善晋持有一腔敬畏之心,纵然他并非研习律法,心中亦是滋长了一份崇仰,若是今后入仕为官,成为太常寺院正,一定要成为如温善晋这般的清正纯官。
温善晋激起了沈云升胸膛里的正直大义。
沈云升是那一年的解元,温善晋对他显然印象颇佳,便给老太傅去了一牒荐信,赶巧地是,这老太傅与沈家之间存藏有一份亲缘,老太傅便来了信札,自此,沈云升进京赶考,第一桩事体便是投奔老太傅,温善晋的伯乐之恩,他没齿难忘。
畴昔之事历历在目,如皮影戏一般,在沈云升近前闪逝而过,皆是变作了过眼云烟,他抬眸望定了温善晋,远遁的思绪亦是迅疾拢了回来,心中涌起了诸多驳杂的沉绪,温善晋居然对崔元昭与苏子衿投了毒,难不成,他真的是与媵王一伙的?
温善晋他,莫非也打算同媵王一块谋反,发动兵变吗?
明明是初春的光景,风和且日暖,沈云升却无端觉得脊椎添寒,掌心与脖颈之间,俱是覆上了一层萧瑟且湿腻的薄汗,他忽而幸庆是自己撞见了温善晋投毒的场景,而非温廷安,不然,撞见一直信任的父亲,居然是幕后元凶之一,温廷安必定会极为难过罢。
沈云升徐缓地捋顺了心中的一口郁气,将崔元昭与苏子衿一举护于身后,对温善晋凝声道:“温大人来此,可是实锤了您与媵王勾结的大罪?”
说话时,沈云升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字字几如沉疴,素来从容温暾的面容之上,此刻难掩着一份翳色。
温善晋在少年们一丈开外的地方堪堪歇步,淡声道:“你们想要知晓的事情,将来必会知晓,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趁着你的同伙如今还留有一口气在,你不妨交代一下另外一位同伙,如今身在何处。”
沈云升细细听着此番话,原是一直绷紧成弦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还好,温善晋还不知晓温廷安易容后的模样,更不知晓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已经在抵往酒场的路上,沈云升沉下了眉眼,寒声道:“入了酒坊之后,为了避免常娘与掌事姑姑生疑,我们四人一直是分开行动。目下温廷安并未出现,我们自是也不知晓他在何处。”
温善晋听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撩袍在近侧的一桩楹柱之上坐下,“伯晗,你应当知晓以九肠愁的毒效,在半个时辰内便能置人于死地,你有意与我和稀泥,倒也无碍,但就问你的这两位同伙,能不能撑得了这般久了。”
男人的辞话称得上是和煦春风,但又像是刻漏,一滴一点地在夺命催魄,温善晋在威胁他。
沈云升有些想不通,温善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协助媵王冶炼火械、发动兵变吗?温善晋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觊觎权位的野心家,假令他真要那权位,当初肺疾初愈之后,他必然不会递呈辞书,更不会央求帝君把他连贬三品。
他很想问清楚这些事端,可温善晋显然不会给他问这种疑虑的时间。
温善晋给他摆出了两条路,要么交代出温廷安的下落,这般一来,崔元昭与苏子衿尚还有一丝存活的希望,要么缄口不言,那么崔元昭与苏子衿必死无疑。
一言以蔽之,温善晋要他二选一,到底要不要出卖温廷安,以挽救两条人命。
一霎地,沈云升陷入了短瞬的静默之中,面容之上的神色渐然覆上了一层沉重的霜霾,温廷安、崔元昭与苏子衿,俱是他在九斋里的同窗,舍弃任何一人都不可能,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沈兄,不、不要告诉他……”崔元昭奄奄一息,牙关绷紧,毫无血色的唇上蘸染一份枯灰的青色:“否则,斋长一定会没命……你不要管、我们了,快逃……”
沈云升袖裾之下的手猝然拢紧了,温廷舜给他的账册还在他身上,这一叠账簿务必不能落在了温善晋手上。不过,温善晋没有问及温廷舜的事情,那会不会是意味着,他认为温廷舜亦是同魏耷他们四人,困在了酒场之中?
温善晋没有怀疑秋笙的身份,但怀疑沈云升与崔元昭、苏子衿会面的行事动机,特此来守株待兔。
温善晋淡扫了沈云升一眼,看明白了沈云升的抉择,浅笑发问:“伯晗,你是打算不交代?”
沈云升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指紧攥成半拳,凝视着那个姿如舜华的男子,凸显的苍蓝筋络摧枯拉朽地沿着臂肘延上,隐微地藏入了袖囊之中,他并不否认。
温善晋指着地面上瘫躺着两个人:“你不顾这两人的死活了?”
沈云升凝声说道:“我从来就未放弃过他们二人。”
他既是不欲出卖温廷安,亦是想要顾及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的性命。他素来不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但在这种困境之中,他踯躅了,犹豫了。
他在尝试想出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必须做出把伤害降低至最小的办法。
晌久,沈云升才道:“我可以告诉你温廷安在何处,但必须有个前提。”
温善晋随性地抚着膝头,对沈云升的目的有些捉摸不透,他淡淡审视着这个少年,似是在辨识他方才所言是真是假,俄而,他才笑道:“你这是在寻我谈条件?说罢,什么条件?”
沈云升定定地看着温善晋,“温大人先为崔姑娘与苏兄解毒,待二人毒解毕,我自会告知温廷安的下落。”少年的嗓音疏朗坚执,如一根拧紧了绳索的绳子,质感弥足豁然坚硬,足见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崔元昭与苏子衿的面容上,具有一丝撼愕之色,沈云升是要保住他们的命。
温善晋扬起了一侧的眉宇,那一身襕袍之上,在帘外朗日的映照之下,形态柔润谦和的绣雁,仿佛随时震翮高飞而出,翎羽泛散着熠熠光芒,教人的心神为之受到震慑。
沈云升补充道:“我不信任温大人,假令告知了温廷安的下落,温大人却是出尔反尔了,这可该如何是好?温大人不妨先为二人解毒,待毒解之后,我自会交代温廷安的下落。我们三人的武学造诣低,身手较为普通,纵然是要反抗,在温大人的地盘上,也做不了甚么,您以为如何?”
温善晋沉默了半晌,淡觑了他们三人一眼,似是觉得在丈量些什么,少时才寥寥然地扯着唇角,道:“也行。”
温善晋卓然地起了身子,从袖裾里摸出了一只青裳色的红穗瓷青瓶,摸出了两粒通体发白的药丸,凭空抛给了沈云升,沈云升稳稳地接了住,行至崔元昭与苏子衿的近前,将解药给他们服用而下。
“可有感觉好些?”沈云升关切地询问二人。
崔元昭将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后,齿腔之间皆是苦涩的药味,但那近乎灼穿肺腑的炙痛质感,偕时简淡了下去,她哑着嗓子道:“沈兄,是我办事不力,你本是不必救我的……”
她因是话说得急了些许,带着罕见的急切,接连清咳了好几声。
沈云升摇了摇头:“同是九斋人,我们的命都是拴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死就一起死,要活的话,也必须一起活。”
话音一落,空气即刻沉寂了几息。
苏子衿看了沈云升一眼,心中起了不小的触动,强撑着想要起身,沈云升道了一句:“当心。”
温善晋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少年之间情义倒是深重。
二人教沈云升徐缓地扶了起来,也趁着此一空当,他低声问他们道:“昨夜温廷安交给你们的卸容粉可带上了?”
他要搏一搏,如果将他们三人的假面卸掉,翻出高墙且冲入东廊坊,他们三人可以闹出不小的动静,市井里头人多而杂,谅是温善晋带人追缴出来,也不敢拿他们如何。
更何况,温善晋是与媵王暗中勾结,必是不可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市井巷陌。
孰料,却见崔元昭他们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敛了眸,俱是低声道:“迟了一步,我们被药昏前,就被搜了……”
『身』之一字尚未道出口,便听见温善晋摸出了几个小墨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是在找寻这个么?”
沈云升定了定神,温善晋掌心间的物什,不正是朱常懿给他们的么?
这本是沈云升留下的后着,但如今,这一条最后的退路,亦是被温善晋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沈云升暗觉不妙,又听温善晋似笑非笑地道:“解药也给了,伯晗,可是能说了?”
温善晋说话间,朝着他们三人踱步而去,他眉眸生得温清郁润,但身后是画帘筛略下来的熙光,这令他的面容变得如晦如明,周身所裹拥着的清冽寒凉之气息,势若黑云压城城欲摧,毛毵毵地朝内迫近,似是要将他们三人灭煞在这溟濛的幽暗之中。
沈云升暗道不好,感觉温善晋动了一丝隐微的弑意,这一座旧戏台绝非久留之地,他们必须离开!
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短刃,护在了崔、苏二人身前,侧眸低声对他们道:“还能跑么?”
崔元昭与苏子衿微微点了点头,沈云升遂是道:“那好,我给你们作掩护。”
然而,温善晋似是看出了沈云升的计策,一旦让这三个少年翻出了后院的高墙,逃到了东廊坊里,在如此聒噪熙攘的人潮里,他就不便于困住他们。
甫思及此,温善晋便是倏然震了一震袖袍,袖裾之中摸出了一截剑器,照定了沈云升身后二人袭去。
昏暗之中,剑罡忽闪,沈云升硬生生迫前挡了一剑,虎口被震得疼麻,眼前这第二剑又要再度横劈而下,崔元昭眸子一瞠,失声喊了句:“沈兄当心!——”
混沌之中,众人忽地闻着了一阵轻微的清越之响。
那预料之中的第二剑,并未循着预计着的轨道,劈削在沈云升身上。
穿帘风拂扫而过,几抹鎏金般的碎光盛装在了戏台之上,众人看清了有一道软剑,近乎银蛇一般,借着疏漏下来的一寸晴光,不偏不倚地横挡在了温善晋的长剑之上,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道凌厉光影,手执软剑的人是个身着玄衣的青年,首戴斗笠,面蒙墨巾,腰悬蹀躞带,面容消隐在了昏暗之中,悉身泛散着一团清冷之气,气场看起来凛冽且杀伐。
沈云升他们俱是一怔,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居然会有援手。
温善晋似是也没料着半途会杀出一个程咬金,堪堪收回了长剑,眸露一抹惕色,但又似笑非笑地道:“玄衣客?”
他看定对方:“谁遣你来的?”
郁清不置一词,风停水静,肃立于黯沉斑驳的楹柱之外,帷帽之下墨纱模糊了他的面容,郁清朝着沈云升道:“朝着西廊坊的方位走,会有人接应你们。”
沈云升不知此人底细,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多少会感到一丝蹊跷,不过此番是来救助他们的,暂时秉性应当是不坏的,他拱手对郁清道:“有劳了,救命之恩,沈某铭记于心。”
沈云升语罢,便是带着崔元昭与苏子衿离开了旧戏台,身后隐约可以听到刀剑相接之声,随着他们翻出了酒坊的高墙之后,那一番金属迭鸣之声停在众人耳屏之时,已经不够明朗了。
方离酒坊,乍出长巷,三人沿着青石板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走,苏子衿问道:“方才那人是谁?难道是阮掌舍派遣出来的暗桩吗?”
崔元昭寻思了一番:“感觉不太像,你没听方才温善晋说他是玄衣客吗?玄衣客,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至少绝不是阮掌舍麾下的人。”
这时,沈云升开口了:“前面有一辆马车,应是那位仁兄所述的接应人了,我们上前去打探一番。”
马车里头的车把式,却不是旁的人,正好是朱常懿。
“朱叔!”三人口吻激动,虽说是才两日未见,见着了鸢舍里头的长辈或是塾师,总不免感到一番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