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作者:霜未      更新:2024-05-15 03:35      字数:4096
  几碗酒下肚,伍薇就和船员们打成一片。比猜拳,这些混迹江湖的汉子,竟然还不如她,歪脖连输了好几把,沙坤轻踢了他一脚,笑骂:“不中用的东西。我来!”
  伍薇挑眉一笑,“煞老大亲自上阵,输了可不能只罚酒。”
  沙坤笑得暧昧,“连人带钱都是你的。”
  船员们起劲地起哄。
  只一把伍薇就赢了,她带着胜利的笑容伸出手,沙坤也不含糊,果真把一千两现银交给她。
  提着银子下船时,伍薇想,沙坤是条言而有信的汉子,如果赵财不是那么怂包,税钱该是能要到的。
  赵财当然不这么想。他在外头受了气回家只会拿老婆出气,这天的动静太大,把已经入睡的姚晟都惊醒了。
  他披衣走到院中,贴门细听,门那边依稀传来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哭声,还有砰嗵的闷响。他心中骤然一紧,想要绕到前门去问个究竟,打骂声却停了,开门关门声之后,复归寂静。他叹了口气,欲要回房,那边忽然传来幽幽埙声。
  月光如风,将她的曲送入他的耳。低沉抑郁,呜咽泣语,诉不尽伤怀。
  一样的月光照在两个院落,一边伤,一边忧。
  伍薇拿到银子,盘算着把钱交给寄虹,一则答应过要把讨来的债作当银,二则也想帮帮严冰“背后”的女人。本想叫他把钱送去,严冰说:“你亲自给他不是更好?”
  “这就开始为她拉人脉了?”玩笑归玩笑,她还是跟着严冰去了。
  到了吕家窑厂,两人均是一愣。沙坤怎么在这?
  他叉腰站在寄虹面前,从严冰的角度,她被沙坤挡着看不到表情,只听到沙坤飞快地同她说着什么,似乎在激烈争执。
  想起与他的过节,严冰心中一沉。他定是担心罪行败露,前来威胁寄虹。
  庙山上的事,他不想再看见第二回了。
  快步走到沙坤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我说过,有事冲我来。”
  ☆、良师点迷津
  沙坤十分警觉,肩膀堪堪被触到,立刻本能地回肘一击,精准地击中身后人的肋骨。
  旁边有只大木盆,满满盛着刚配好的釉料,严冰的尾音拐了几道凄惨的弯,好巧不巧栽进了盆里。
  沙坤回头,对着裹在稀泥里的人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扑哧乐了,“得亏我下手不重,不然就你这身板,一招就废了。”
  在工人的哄笑中,严冰顶着一头釉水淋漓,艰难地支起身,看到寄虹忙忙跑来,满脸忧急关切。
  严冰心中春风送暖,安慰她说:“我没——”
  “我刚配好的釉料啊!”
  严冰顿觉冬寒凛冽。
  伍薇那边已和沙坤聊上,原来他是来进货的。吕家如今改做青瓷,是海路北运的常货。
  寄虹不禁感慨,命运玄妙,永远猜不到它何时予以惩罚,何时予以回报。沙坤倾囊相助,预订整整一船瓷器,这是吕家从建窑起接到的最大一笔订单。
  伍薇觉得沙坤外表粗鲁,实则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她把一千两银子的包袱塞给寄虹,“当票不出了,这就当我的股本,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啦!”
  说者无意,沙坤听得有心,痞痞地笑。
  寄虹与伍薇十分投契,热火朝天聊了半晌,一扭头才发现严冰仍旧半躺在配釉盆里。“你怎么还不出来?”
  严冰脸上挂着半斤寒霜,朝她伸出手。她这才明白他是爬不出来,大笑着拉他起身。
  他不客气地指使,“我要洗澡,给我准备热水。”
  寄虹撇嘴,到哪都改不了的少爷脾气。将他带到房中,“等着,我去烧水。”
  严冰一副傲娇脸,“别人用过的桶我不用。”
  寄虹瞪他一眼,关上了门。很快她就找人搬来个大木桶,添上热水,把一套干净的半旧衣服放在屋中。
  泡在热水里的严冰有点心猿意马,这是寄虹的闺房,他躺过她的床,在她屋中洗过澡,这么一想,颇有些说不得的意味。
  “好了吗?”寄虹敲门。
  “进来!”
  寄虹端着姜汤进屋,却不见人影,脏衣服丢在一旁,干净的那套抖开来但也丢在一旁。
  严冰嫌弃的声音从床帐中传出,“哪个臭男人穿过的衣服?我不穿!”
  寄虹望向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想象严冰像个被扒了壳的虾仁似的缩在帐子里,就憋不住想笑,“难道你是香女人?”
  “让小夏回去拿。”
  寄虹挺同情小夏。严冰像是仆役成群高门大户的贵公子,而不是只有一个书童服侍的小吏。她走到床边,“先喝了姜汤。”
  “闭眼。”声音有种莫名的羞涩。
  窑厂里都是袒胸露背的男人,她一个女子脸皮不厚怎么混得下去。对于坦诚相见这件事她是不在意的,但是看起来严冰相当在意,她便拉过一只椅子摆在床边,把碗放在上头,“好啦。”
  严冰谨慎地掀开一条极细的缝,看到她背转身子,才探手拿过姜汤,缩回帐中。“那个洗澡桶是什么木头,有股子怪味。”
  寄虹得意地敲敲木桶,“淘土的桶,绝对没有‘人’用过。”
  严冰顿时呛到,差点把姜汤喷到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把碗放在椅子上。
  寄虹回身取碗,却见帐中探出的半边肩膀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肩斜向下贯穿前胸,愈合已久,而皮肉依然凸凹纠结。
  她的笑容消失了,“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倏地缩回帐中。沉默片刻,低声说:“出去。”
  声音波澜不惊,但就是这种貌似不含喜怒哀乐的语调,让她分明感觉,那一瞬间,他又变回最初相识时那个疏离而漠然的严冰。
  她凝视着床帐后那个看不见的身影,怎么看都看不透。默立片刻,她走到门边,手扶在门框上,仰望朗朗碧空,昨夜一场急雨过后更显澄澈。
  “我也受过伤,很痛,但,总有一天会痊愈。”
  严冰独自坐了很久,慢慢抬起手,犹犹豫豫移向伤疤,短短的距离停顿数次,最终按在曾如火炽焰烤之处,然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痛楚。
  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痛了。
  那天以后,严冰好些天没有露面,寄虹索性在衙门口堵上他,说请他前去指导。
  严冰没好气地说:“你离开我就不会走路了?”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
  这是万试万灵的一招。严冰进厂前一脸不情愿,一进窑厂便自动切换成严肃脸。寄虹挑出几件新制的青瓷请他评点,他看得非常认真,不像上次风风火火地挑刺,这次寥寥数件瓷器他竟翻来覆去观察了半个多时辰。
  想是毛病多多,她越发忐忑了。然而他第一句话却是:“比我预料中好,如果你想小富即安这样的水平便够了。”
  寄虹瞠目结舌,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听到严冰夸奖人。当然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直接‘但是’吧。”
  严冰勾了勾唇角,“我问你,青瓷的本质在于何处?”
  “我爹说过,青瓷重在釉色要纯。”
  “如何做出纯色?”
  “釉料、火候、胎质。”
  严冰赞许地点头,“还有一点,瓷胎的厚薄对釉色也有重大影响。同样釉料胎质的情况下,胎厚则易显得莹润,胎薄则易显出轻灵。便如同样是青空,雨洗与日盛各有韵致。”
  寄虹抚着瓷瓶,若有所悟。
  “技艺我可以教你,匠人我也可以帮你寻,但你若想走得远,便需要走出一条真正与众不同的路来。这条路得你自己选。“他起身,手指轻扣瓶身,“你是要走旁门左道,还是要独辟蹊径,该好好想一想。”
  瓷瓶发出的清响宛如警钟,她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严冰对瓷枕那件事从未置评,但这句旁敲侧击的话比别人当面贬讽更叫她难堪,却也更叫她反思。
  风拨弄衣摆,而他身影岿然如松。那一刻,曾摇摆于左道虚幻繁荣的寄虹忽然坚定了,她想做出无愧于心的佳品,为自己,为霍家,也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拿到他的面前。
  这日之后,严冰来窑厂的次数渐渐增多,有时指点几句,有时沉默观望。每到这时,寄虹总有种感觉,似乎透过通红的窑膛,他在看着另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
  有一次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看着安宁。”
  她诧异地望望喧嚣的四周,“乱哄哄的窑厂,哪里安宁?”
  “正是纷扰,方显安宁。”
  他笑容渺远,暮色中一袭青衫立于烟火人间与缥缈世外的中间,进退无路。
  严冰的指点切中要害,加上霍家原本的基础,每一窑都焕出新机。商户也不再与她们做对,吕家的青瓷缓慢而扎实地铺开局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家两个女子经营的窑厂所产青瓷不俗。
  期间吕坷找过几次茬,从未倚仗过吕氏家族的玲珑此刻倒可以挺直腰板撵人。最后吕坷把族长吕太爷请了出来。吕太爷喜欢清静,近年不大管事,前头出的几桩事他未有耳闻。那天吕太爷一到窑厂,玲珑看他乐呵呵的表情就知道不是来问罪的,不待吕坷借题发挥,揉肩捶背甜言蜜语把太爷爷哄得眉开眼笑。
  玲珑又拿出几张样图,“太爷爷,我特意请来全青坪雕塑功夫最好的‘左半刀’,正跟他学做佛像,想着亲手塑一尊长寿佛为您祁福呢。”
  吕太爷乐陶陶地挑出一副笑口弥勒佛,祖孙其乐融融,吕坷干瞪眼插不上嘴,这趟算是白来了。
  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玲珑每天一有时间便学泥塑,且专坐在大东附近。她倒是从没开口求他指点,但大东眼看着好几日过去,她手底下的那摊泥从馒头变成坟头,千变万化唯独不像个人,实在忍不住了,说:“你这里应该收拢些,这里饱满些。”又指点几处,玲珑不住点头,但总也做不好。
  他便用左手握住她简单抹了几下,原本不成形的泥堆立刻显出圆鼓的肚皮。
  玲珑十分高兴,“然后呢?”
  大东对照图样思索片刻,握住她的双手精细地修改,慢拢轻按,沉浸在塑像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用上右手。
  玲珑的目光却转到他的手上。揉入瓷泥中时,十指像生出灵魂,逍遥得意,仿佛小小的泥堆便是他称霸的天地。
  她完全卸去自己的力道,任他带她驰骋往来,指尖紧贴微显粗粝的指腹,又被柔软的瓷泥包裹为一体。通过她的手背传下去的力量,恰当而明确,那是一种融合了自控、自信、自我觉醒的力量,独属于背后这个男人,魅力十足。
  大东运指如飞,不多时佛像便初具轮廓。他停下手,端详一下,略微修改几处,说:“这样——”突然住口。
  刚才过于忘我,此时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分外暧昧。他站在她背后,双臂半环着她,大掌包住她的小手,像一个拥抱。
  大东腾地红了脸,赶忙松开,退后,讷讷无言。
  玲珑倒不忌讳,走近按住他的臂膀,她矮他许多,故而双手只停在上臂的位置,这样让两人看起来像是兄弟至交。她说:“大东,我小时候跟爹学做瓷,右手还没有左手灵活,自卑过很久,我爹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把它送给你。他说:哪只手都连着心,左右没差。”
  她用力紧了紧手臂,离开了。
  大东看着自己沾满瓷泥的双手,白里发灰的瓷泥赏心悦目,那种久违的快感冉冉欲出。
  而她留在他臂膀的瓷泥,如灼热的炭火,重燃荒原。
  那天晚上,大东做完白日的事,在木棚里独自待到很晚。他对着桌上的刻刀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慢慢抬起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