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作者:
绝星落 更新:2024-05-15 05:53 字数:6230
“怎么死的?流弹,整个脑袋一下子就炸开啦,怎么救都救不回来了,当场就没了。我就是说,我说什么来着——?她那样搞,那样玩命,迟早要把命玩丢啊,她,她就不听我的,那我能怎么办啊,我害怕啊,我怕的不行,在那里连个觉都睡不安稳。我只能——只能跑了,上了飞机人才踏实下来,我回来了还和她说,我给她送物质,当后勤,她当时还笑嘻嘻地说好——结果呢?”
“结果呢?”
他又说了一遍,眼眶就红起来了,不得不拿手去捂住,这时一张照片从墙上落下来,那上面是个抽烟的女子,明显是偷拍,女人的脸部线条格外的冷硬锋利,嘴唇薄薄,吊着烟点燃,一缕火光照亮了黝黑的眼睛。
那张照片,刻意被处理成了黑白的效果,她显得很美,明明不是长得很好看,却让人过目不忘。
卫余深深吸了口气,又抬起头说:“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在醉生梦死,抽雪茄,和一群酒肉朋友吹牛逼,我当时可觉得自己牛逼了,怎么不呢,结果那个电话就那么打过来,我当时——我当时——”
他又说不出话了,狠狠抽了自己的脸两下,瘫坐到了地上,顾阳顺着他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知道。”他说:“不要哭。”
卫余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世事无常,世事无常。我算是真明白了。”
“小顾——顾阳啊,你看我这个人,也是活得蛮潇洒了的吧,我出身好,有点小聪明小天赋,轻轻松松总能得到我想要的,搞出混账事情都有人收拾烂摊子,这点我比楚今夜幸运多啦——谁叫他爹妈去的早呢,我家里宠我,虽然古板了点,但还是疼孩子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干过不少混账事,这倒也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事情过了,自己都想要打自己一巴掌,可是,当时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啊,不是也活的挺好的吗,该有的名声,奖项,金钱,我一样不缺啊!你看楚今夜那犊子虽然有钱有势,他说不定还没我过的开心呢,还把自己折腾成那样!有什么意义!”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楚今夜是对的,他……一直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的欲望和言行,这样,在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的时候,就不会……错过。”
顾阳望着他,神情安静,目光如宁静的湖畔。那是有着,能够让人的心灵都平静下来的力量。他是楚今夜等待了许久等到的正确的人,和他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就如同一双手套那样合适。这是他们圈子里,求也求不来的。
卫余又望着他看了会儿,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要拍一部新的电影。”
“我想好了,想了很久了,我希望你来演。”
“有关战争,又不是完全的战争,一定要下个定义的话,我得说,是关于人性的。”
“这部电影叫——《妈妈的阁楼》”
他拿出一叠白纸,上面零零散散写着一些话,字体和鸡爪抓出来的一样。顾阳倒是没有嫌弃,接过来,看了很久。
那是一个虚幻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少年维尔,活在战区,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对妈妈的记忆停留在他人的口述中,直到有一天,他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躲进了家中从来没有被打开过的阁楼,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待的地方,他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的幻象,她好像还实实在在的活着一般,在和他对话。
在那个阁楼里,妈妈与他分享了在她短短数二十年生命里的悲欢离合,残酷与美好,那些事情,如情景再现一般,在现实的生活中重新上演。维尔在和母亲的对话中思考着,人性,世界,真理,孤独,这些永恒的事。
最后,阁楼被炸毁了。
这个故事,卫余一如既往没有付诸很多的笔墨,或者说,他也不需要这样做。他一如既往以小见大,用一个小小的场景里的那些事,突出一个大的主题,就好像当年的《无人知晓》,全程都是在一个五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进行拍摄。通过主演的演技,对话,肢体语言,来让观众了解到幕后的一切故事,这是他的本事,才华。
顾阳看着这部电影剧本,看了很久,然后说:“这个故事,很难拍。”
要怎样让观众,从一个阁楼的幻想中,看到整个世界,窥见战乱和纷争,不止是考验演员,更多的,是考验导演。
能将一个故事讲到最后,是导演的本事。
卫余从来不缺乏才华,但是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努力。
“我能做到。”出乎意料,这个一向放荡的男人冷静地说:“我哪怕是用尽这辈子,都要把这部电影拍完,你就当是我有病吧,我只是想要这么做。”
顾阳抬起眼睛,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说:“别这样说自己,不然的话,答应你的我,也是有病的。”
卫余一惊,继而大喜过望道:“你答应出演了?”
青年白皙的手指在剧本上摩挲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很复杂的问题,又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我只是想要和自己对话,问一问,我想要的是什么。”
“好像,我也开始有迷茫,有对人生的不确定了。”
“我……想要学习一些东西,一些只有自己……能够想明白的事。”
第95章 母亲的歌
卫余说要拍这部电影,就要用尽手上的一切资源去开路。
他甚至没有和顾阳打招呼,就再次打包行李,跑去了那个危险的国家,收集素材。
这个一贯不怎么认真的导演一旦认真起来,那是很吓人的,他就是拿自己有的一切堵上了,就是要去拼一拼试试看,至于其他人的看法?不在乎谢谢。老子要搞杰作,老子要燃烧自我,听懂了没有?一切挡路的,杀无赦。
许空在知道顾阳准备接的电影的类型之后,神情也是一言难尽,他警告这位手下的艺人:“你有点分寸,看卫老幺这架势,是要玩命,你不要跟着他胡闹啊。”
顾阳对他吐了吐舌头,没说话,许空也是没词了,自从这个演员在国内凭借一部电影屠杀了十三座奖杯之后,他的地位已经不是其他人可以撼动得了的了,就连他这个经纪人,也难以左右他的思想,只能随着他把握大方向,适当地给他一些建议。现在这个情况,他只能琢磨一下,看怎么和楚今夜打个预防针,那是为数不多的能让顾阳好好听话的人了。
这部电影,还是老样子,先要演员自己去琢磨,去判定思维,角色的方向,顾阳需要做很多的准备,因为这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全新的事,他又一次,要和自己对话。
而顾阳,正需要这样做。因为他,有一些疑惑,出现在人生的路上。
其实按年纪来说,这个青年还应该是个初出茅庐的社会人,刚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学生,可是事实上,自从他迈入娱乐圈这个名利场,或者更早,遇到楚今夜的那一刻起,他就和周围人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他的悲伤和痛苦,注定是没有人能够深刻地了解了,就像是大多数人难以理解为什么有的光鲜亮丽的大明星会得抑郁症,在他们看来,抑郁症,纯粹就是钱多了闲出来的富贵病——我们那一代,哪里讲究这个哦!人们都会这样说。
可是顾阳的遭遇,是一般的演员都没有办法解答的,他成名的太早,和角色一度无法分离,到了他这个年纪,看尽了世间的繁华,是会产生一些迷茫,一些困惑,那些事,是别人无法为他处理好的,他只有自己,才能告诉自己答案。
《妈妈的阁楼》是发生在战区的故事,但是它的主线,绝对不是在描写战区的战争背景,而是通过少年维尔和母亲幻象的对话,侧面地描写出战乱的残酷。现实和幻象交织,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是没人说得清楚。
在卫余的设定之中,维尔的人设非常模糊,他的母亲反而比他更加清晰一些,那是个年轻的少女,从懵懂的孩童,到成长为一个女人,都是在战乱之中度过,她短暂的一生,就是一个战争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故事,如凋零的花一样,平淡而壮丽。她的孩子透过她,看到了那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缩影。
战争是一项无法被抑制的活动,只要有利益的冲突,只要有足够的渴望,就会有人拿起武器,互相残杀,至于这样的恶果会给无辜的人带来怎样的冲击,倒不是很重要的了。这部电影,就像是一把剑,能把青年现在产生的困惑,都一一消除掉,所以,他也要用十二分的力气,去面对这部电影。
首先,顾阳看了一些关于战争的纪录片,直播,和一些写实的照片。他特地去找了宋京,这个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老人,向他请教了一些事情,最后,他才开始自己的分析。
维尔,和他的母亲,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玄妙的。或者说,孩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玄妙的。
按照卫余的想法,这两个角色,都可以由顾阳本人来扮演,他成功出演过莎乐美,知道以男子之身如何演出女态,需要他是男人,他就能是男人,需要他是女人,他亦可以扮演女人,这部戏,本来就是他的独角戏。
而顾阳接受了这个挑战,这意味着,他做人物分析的时候,要同时处理两个角色,将他们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之间的联系,都分析的一清二楚,这是一项难度很高的工作,却也适合想要挑战极限的他。一个演员,扮演自己和自己的母亲,听上去不可思议,却是这个职业最有魅力的地方所在。他们有一千张面具,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
战争时期,会有母子相残的事,会有父女相杀的事,这都屡见不鲜,可是卫余想要的,明显不是这样,维尔和他母亲的关系,可能较现实正常的母子还要更加亲密一些,因为他们是心灵之友 ,无话不说。维尔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个赋予了他生命的女人,以至于他在遇到那道幻影时,不由激动万分,明知是海市蜃楼,也要跳进去。
他对母亲,是怀着一个孩子最虔诚的渴望和爱的,这一点,顾阳体会过。
因为大量的分析,使得当天夜里,青年梦到了他的母亲。
顾阳的过往,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存在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事。不过很多人,包括楚今夜在内,都以为,给他留下的伤害和印象最深的,是他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那段岁月,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以至于都对他的过去都闭口不谈。其实,顾阳也是有着很值得回忆的过去的。
他见到了他的母亲,妈妈。
他的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非常的贤良,没有什么大的主见,但是很好,对什么都很好。她潜移默化地教给顾阳了好多事,为人处事上的,道德心性上的,她就是那种柔弱而善良,天真又单纯的女性。
顾阳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是受了谁的影响比较大,因为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一些冷淡和奇怪,他不爱和别人特别亲近,就是来也好,去也罢,并不能在他的心里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这和他的妈妈截然不同,在他爸爸离开以后,这个女人就被击垮了。
当时顾阳还非常的小,却已经能理解,离开,是个什么概念了。虽然爸爸在的时候,也很少和他们相处,也很少出现在这个家里,可是,当那个男人拉开门,对着外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的时候,顾阳就觉得,连阳光都是冷的。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被斩断了。
z国的家庭生活,很让外国诟病的一点在于,他们总是提倡丧偶式育儿,好像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都是由家里的母亲全权负责,丈夫只需要按时交纳工资就是好男人,愿意做一些家务就是百年难得一见。有的甚至连钱也不出,所有的责任都压在女人的肩头,而更加奇特的是,哪怕是离婚,明知道会活得很艰难,女人也是不愿意放弃孩子的抚养权的。为什么,因为那是她们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她们对孩子,是有着真正的,愿意牺牲奉献的爱的(大多数情况)。而顾阳的家庭,也是这种情况,所以有句话叫,宁可跟着讨饭的娘,也不跟着当官的爹。
因为前者怎么也不会少你一口饭吃,后者就是坐拥天下,也不一定在意你的死活。
年轻的妈妈长得很好看,也很温柔,是在相亲市场上会很受欢迎的类型,可是她为了不委屈顾阳这个拖油瓶,一直没有改嫁,就是一个人,默默地撑起了这个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她身上的奶香气,白色的长裙子,到现在都还留在少年的记忆里。
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在他平时仔细地回想童年时,回想不起来什么,只记得分离的疼痛和绝望,可当他抵不过沉沉睡意,进入梦乡的时候,他竟然出乎意料地梦见了妈妈,梦见了过往。
他梦见,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站在厨房,妈妈在洗手台那里切菜,女人的头发长长的,身上香香的,很瘦,很白。孩子去玩闹地扯她的裙角,她都会温柔地摸他的头,叫他不要打扰她,菜很快就好了。当时厨房里的通风条件不好,油烟味很浓,她说着话,就会咳嗽起来,甚至会呛出眼泪。
她和他长得非常像,人人都说,他们是母子,他是那样爱她,他觉得,自己有一条绳子,从肚脐开始,就被她握在手中。他从来没有想象过,他会失去她。
在那个梦里,顾阳又变回了很小很小的孩子,站在女人的裙摆旁边。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梦幻而幸福的感受,像是被水包裹着一样暖洋洋。他望着女人柔美的下颚,真希望,时间就定在这一刻就好了。
然后梦境开始变了,变成了那一天,那个下午,他听到了一个不详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他冲过去,看得她倒在地上,像个天使一样,乌黑的长发散落,雪白的裙摆张开,像是睡着了一样。他那个时候知道,她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是‘癌症’,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寄生在她的身体里,血肉中,拼命地撕咬她,想要夺走她的生命力,她在和他们努力的拔河,可最后还是输了。
她的身体,就那么一点点的憔悴下去,像是干瘪了的豌豆,有了很多难看的痕迹,那是一个人的生命走到末路时,必然的样子,她的眼睛会凸起,声音会变得沙哑难听,那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也会慢慢掉落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顾阳在梦境里,很清晰地回想了起来,有一天,他靠在她的床边,闻着医院里令人不安的消毒水味道,听着那仪器发出的滴滴作响的声音,他忽然就,忽然就开口问了那个他以为一直不会问的问题。
“妈妈。”
“怎么了?”
“你有怨恨过爸爸吗?”
那样直接而尖锐的问题,是不该出自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少年口中的,可是顾阳就这样问了,就这样疑惑了,他还记得,女人当时微微失神了一下,然后那张因为病痛而憔悴的脸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没有。”
“为什么呢?他对你很不好。”
说起来也是奇怪,当时他说话那样尖锐,到底是想要证明什么呢?那毕竟也是他的父亲,他的身体里还流着对方的血液,说不定那种奇怪的凉薄的源头,就是从那里而来。
女人看了看他,用另外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吃力地摸了摸他的头,苍白的手上的血管,已经凸显的非常明显了。
她微笑着说:“因为我……有了你啊。”
现在回忆起来,顾阳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刻的怒意和生气,他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感到了怒火的燃起,不仅仅是针对于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更加是对他自己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和反感。
他离开了这个场景,那些他以为已经忘记的事,其实并没有遗失过。
顾阳又变回了一个少年。
他站在雪白的病房的雪白的床头,看着她,带着氧气罩,一点点停止了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心里有个声音,格外平静地宣布,妈妈死了。
这,就是死亡。
那种清晰的,容不得错认的,古怪而透明的感觉,包裹了他,他在非常小的年纪,就意识到,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她前天还能和他说笑,今天就安静地闭上眼睛,消失在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温柔地拥抱他,用好听的声音喊他宝宝,再也不会有人无私地爱着他,将他的生命更放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这是他与她,缘分的开始以及结束。
梦境破碎了。
“……”
顾阳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他醒了,现在天还是黑的,时间在深夜,房间里没有点灯,楚今夜睡在他的身边,感受到动静,男人也醒了过来。
“怎么了?”
他打开床头的灯,问道,然后怔住了。青年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你怎么了!”
男人慌张地问,然后抱住了他,他的身体也是冷冰冰的,几乎没有温度。
“……我做了一个梦。”顾阳轻轻地说:“我梦到我妈妈了。”
楚今夜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顾阳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有些事情,我已经忘了,其实根本没有……”
他望向自己的手,将其伸展开来,淡淡地说:“我没有那么坚强,不过我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