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52节
作者:
雾圆 更新:2024-05-15 14:41 字数:4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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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到披芳阁时,见门前刘禧正垂首恭立,便知宋澜也在殿中。
守门的宫人对视一眼,通传之后才将她放进去。
殿中摆了许多烛架,映得亮亮堂堂,因是夏日,进门处还摆了几缸冰块,用以消暑。落薇走到榻前,见宋澜穿了件玄色金龙袍,正亲手端着药碗,喂玉随云喝药。
他动作悠哉,甚至每一勺都亲自吹过,极为细致耐心。听见脚步声,玉随云从软枕中抬起眼来,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见是落薇,她本想弯着唇角笑上一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反而将脸别到了一边。
宫中盛传贵妃年少跋扈、不尊皇后,二人不睦已久,如今这副戒备神态,倒也不意外。
落薇面无表情地在榻前下跪:“臣妾见过陛下。”
头顶的金冠一晃,尚未压着她垂下头去,小皇帝便搁了药碗,上前来扶起了她——从前他不许她在跟前行大礼,如今二人半月未见,他对她竟还如从前一般亲密,仿佛什么嫌隙都不曾有过。
“阿姐来得倒快,”宋澜冲她笑起来,露出尖尖的一颗小虎牙,“我接到消息便从乾方殿来了,你离得远些,脚程却和我差不了多少。”
见玉随云扭过头去,不肯对落薇行礼,他便有些无奈:“随云年轻,阿姐不要与她计较。”
落薇好不容易才咽下了言语中的颤抖,勉力笑道:“自然,这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个孩子,本宫一定会好好照料贵妃妹妹的。”
宋澜高兴道:“是啊,我要有第一个孩子了,想来像是做梦一般,这天地之间,终于有我的骨、我的血了。”
他越说越激动,神情狂热,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落薇盯着他唇边的酒窝,感觉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一声接着一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失态,宋澜回过神来,牵起了她的手,温声道:“随云要休息,咱们先去外面走走,不要打扰她了。”
落薇应道:“好。”
他的手指还是这样冰,甚至比平时还要凉一些,落薇与他牵着手走过披芳阁后的长街,经过点红台前种满海棠花树的园子——如今是盛夏,棠花早已开败了,树上只余下寂寂叶片,与其他郁郁葱葱的林木混做一团空绿。
宋澜经过此处,突然起兴,叫刘禧领着众人等在林外,自己则和落薇一同走了进去。
林中回荡着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响,和盛夏悠长的蝉鸣,所幸树荫森凉,走了许久也不觉得炎热。
“阿姐。”
不知过了多久,宋澜突然停了脚步,将魂游天外的落薇唤了回来,落薇应了一声,感觉到他松开了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宋澜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微笑着道:“你高兴吗?”
落薇掩饰道:“陛下有了后嗣,臣妾必然是高兴的。”
宋澜却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他顺手摘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中撕扯,口气云淡风轻,却听得她毛骨悚然:“随云有了身孕,你就不需要再与太师斗了,若这孩子生下来时,太师还在朝中,这样强大的外戚,朕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来时惊愕,心中过了无数种念头。
没想到最终竟和她猜得一般无二——宋澜根本不介意玉随云有孕,甚至还殷切盼着自己早有子嗣,因为从她进宫那一天开始,他就决意要杀玉秋实了。
她本该高兴的,这一场仗打到最后不战而胜,往后甚至不需要她自己耗费多少功夫。
但她望着面前人的笑靥,只觉得脊背一阵阴森的寒气。
玉秋实是宋澜在资善堂中的启蒙先生,那段无人关注岁月中唯一支持他的人,后来他冒着杀身风险、冒着千古骂名扶他上位,与他一起在她面前做戏,怀疑她知晓了当年旧事、屡屡进言——就算猜到宋澜最后不会留下他,可连落薇都没有想到,他对玉秋实的杀心竟然生得这么早、动手的时机竟然选得这么随意。
她知道宋澜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更晓得他的心狠手辣、忘恩负义,可如今情形,竟还是让她不寒而栗——或许,宋澜比她想象当中还要狠心一些。
落薇闭上眼睛,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顺着宋澜的言语说道:“太师在陛下登基之前便野心勃勃,更将你推出来做靶子,这些年,他在朝中翻云覆雨、屡屡弄权,臣妾有心为陛下分忧,可总是忌惮着他。如今贵妃有孕,陛下切不可再心慈手软了,你我联手,这次定将这危及君权之人彻底铲除。”
宋澜听了这样一番言语,仍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
这样被他瞧着,落薇简直疑心宋澜早猜到了她心中的所思所想,然而小皇帝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转头继续往林深处走去:“阿姐说得是。”
他走了几步,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落薇跟过去,听见他轻轻地问了一句:“非如此不可吗?”
宋澜是在问她是不是非要除去玉秋实不可。
他分明已经做了决定,仍要假惺惺地开口,落薇伸手,为他拂去了肩颈上的落叶:“当年不敬,如今不恭,陛下将要亲政,难道想要一直被他拿捏吗?”
“是啊,”宋澜一收手,摸到了她的后脑勺,他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将她捧近了,很轻很轻地说,“其实,倘若你早些有了身孕,朕早就对他动手了,何须你劳心劳力、熬煎心血地筹谋?”
宋澜如今已经比她高了,低头看来时,带了一种她从前很少感觉到的威压。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让落薇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扭头,想要挣脱他的辖制,宋澜却不肯放手,双手顺着她的脸颊摸到了她的脖颈处,微微用了些力气:“他不过是一个权臣,你是我的亲人,在这后宫中,除了母亲,我最亲的人只有你了。前些日子我不去寻你,是在生你的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对付他,何必亲自动手?”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演得十分动情,落薇眼睫微颤,飞快地入了戏,她回抱住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我也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罢了,你我尚且年少,太师却在朝中经营多年,倘若他哪日看我们不顺眼,岂非重履李斯之祸?”
“那就去做罢。”宋澜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落下一吻,“去做罢,做你先前想要做的事情,若是不足,我再借两个人给阿姐。当年你我迫他让步,便是认下了他有从龙之功,想要不留话柄,还得给他加项罪名。”
二人牵着手往回走,走了五步便齐齐停下,对着彼此说了一句“谋逆”。
落薇僵硬地扯出一笑,宋澜拍着手,仿佛在与她讨论什么好玩的游戏:“我与阿姐,果然是心有灵犀。”
第60章 燃犀照水(七)
这是叶亭宴第二次在白日踏入琼华殿,时值炎夏午后,日头正好,金光摇漾,道中虽无春花,但碧翠葱郁,似有无尽生机。
他顺着长廊往内殿走去,还瞥见了不远处荷花正盛的小池塘,小池塘边的树上悬了几只奇形怪状的风灯。
看见那灯,叶亭宴不禁顿了脚步。
察觉到他的迟疑,引路的内监不明所以,回头赔笑道:“叶大人,娘娘特意吩咐过,说晓得你不能在日头下久站,要我们腿脚利落些,请大人去殿中说话。”
叶亭宴收回目光:“劳烦中贵人。”
内监忙道:“大人客气。”
这些灯是犀牛角的形状,他在心中想着。
说起来,《晋书》这个燃犀照水的典故,还是二人从前一同翻书时看见的。落薇那时候胆子小,被他吓唬说池塘中有鬼,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他看着对方肿成桃子的眼睛,十分愧疚,亲手糊了许多犀牛角灯。
他将灯挂满了会灵湖边曲折的回廊,在月下为她舞剑,说燃犀照水可洞见幽冥,他抱着剑守在湖边,鬼出即斩,纵有万千也不必惧怕。
落薇立刻被哄好,与他一同到湖上泛舟去了。
时隔多年,她怎么还相信这样的把戏。
在自己殿中燃犀,要照见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幽冥吗?可如今,又有谁来为她执剑呢?
内监推开沉重的殿门,恭谨道:“娘娘,叶壑大人奉旨来拜。”
落薇一顿,才道:“进来罢。”
琼华殿中的侍者都极守规矩,听了她的吩咐,殿中的宫人立时便鱼贯而出,守在门前的内监也在他进门后飞快地关上了大殿门,只留下了那晚守在门前的张素无。
叶亭宴瞥了他一眼,走近了些,拍手赞道:“娘娘果真是驭下有方,冯内人出事时,臣还担忧过娘娘今后若无亲信,该怎么行事。看来是臣多虑了,这宫中、这殿内,哪有娘娘照看不到的地方。”
落薇正在书桌前为一幅画题字,闻言便道:“自然,叶大人可要当心了,禁中宫人泱泱,指不定哪一处便有本宫的心腹,你可不要说本宫的坏话,被本宫听了来,定不会饶你。”
叶亭宴拱手笑道:“臣不敢。”
落薇握着笔,眼皮都没抬地吩咐了一句:“素无,你也下去罢。”
张素无依言搁下了手中的墨,转身告退,进了内殿,叶亭宴走到落薇身后,无意间瞥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于是便多问了一句:“张先生是何时跟着娘娘的?”
落薇抬起头来,有些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以眼神叫停了脚步的张素无下去,随即回道:“素无原本在藏书阁中侍奉,是本宫觉得他得用,才调到身边来的。怎么,叶大人认得?”
叶亭宴瞥着他的背影,还是摇了摇头,他将目光挪回桌面上摊着的画作,赞道:“娘娘好笔墨。”
落薇画的是春景。
葱郁翠柳上,缥缈浮云间,一座高台柔郁绮丽,时有新燕飞过尚在晃动的珠帘,一位女子坐在台前,仰头看天,空白信纸洒了一地,落英飘零如雪。
一副十分常见的思妇图。
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子手边不是团扇、不是簪钗,甚至不是泪帕,她坐在这样靡丽颓唐的春日当中,擦拭着一把长剑。
浮云之间有未干的墨迹,是落薇方才题上去的半阕词,她如今已经不写飞白和兰亭,字迹飘忽不定,此处写的是簪花小楷。
叶亭宴顺着云彩读去——
“天意混不见。似而今,美景空度,沤珠槿艳。我梦君来携明月,醒后瑾花空谢。芳春无间只一念。五陵年少多余恨,白鹤已去、阑干拍遍。谁空锁,楼中燕。”
他通读下来,尚来不及想这词什么意思,便脱口而出:“娘娘写了半阕《高阳台》。”
落薇手一抖,刚蘸了墨的笔尖落了一滴下来,砸在画面东侧应是太阳的位置,晕开一片,像是恶鬼掉了一滴眼泪。
她连忙开口,像是掩饰什么一般急急说道:“晨起听说北幽又有战事,读了许多思妇词,一时兴起罢了,如今此画已毁,若是大人喜欢,赠予你可好?”
叶亭宴原本眼神浮动,听了她这番话才飞快地冷了下来,他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应道:“既然娘娘开口相赠,臣便不客气了。”
还不等落薇再说什么,他便从她身后抢过了那幅画,将那滴墨迹吹干之后,飞快卷起画轴,竟没有留给她反悔的机会。
落薇有些心疼,又不能明说,只好负气一般掷了笔,没好气地道:“我就知道,他会派你来给我‘帮手’,说起来,我从前还一直非常好奇,陛下这样多思多疑的性子,怎么会这样信你。”
叶亭宴“哦”了一声,愉悦地问道:“那娘娘如今想明白了?”
落薇只笑不语。
方才他抢了她的画,叫她忽地想起了他在北幽得宋澜信赖的缘故。
——丹霄,踏碎。
献上那幅画的时候,宋澜就知道,面前之人能够这样准地切中他的心思,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旁人不知,可他明白,似宋澜这样少时孤苦的不受宠皇子,纵然是得了兄长的万般庇护,内心深处,总是不甘的。
他渴望炽热的权力、臣服的快感,渴望不受任何牵绊,他不会愿意做亲人羽翼之下讨怜的弱者,不会愿意得旁人的施恩,他们只想施恩给旁人,自己站在高处向下俯瞰。
这是我的天下,只受我的滋养而活。
若说那副画让他生了些兴趣,那叶亭宴回京之后,在点红台上下手剜了自己奴印的举动,恐怕会更叫他刮目相看——为了目的示弱装无辜、下起手来却不择手段,多合他的心意啊。
听闻宋澜这些日子还时常召叶亭宴入乾方后殿单独说话,一说便是两个时辰,足见欣赏。
可惜,他爱用这样的人,放心地叫他来盯着她,殊不知这样的人心中如他一般玲珑,就算相知也未必忠贞。
落薇轻轻拂过叶亭宴的脸,岔开了话题:“陛下怎么叮嘱你?”
“陛下说,贵妃有孕,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叶亭宴抓住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两下,“他懒得费心,便将事分了一半给臣,叫臣好好辅助皇后——不知皇后接下来预备如何?”
他顿了一顿,低声问道:“娘娘是知晓贵妃有了身孕,一月之前才那样坚定的罢?”
出乎他意料的是,落薇一怔,却摇了摇头。
“随云有孕,我也很意外,”落薇道,“她有孕,便是我想错了——如今陛下同你我心思一致,倒免去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