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海军阴谋(1)
作者:
月影梧桐 更新:2024-05-15 16:21 字数:10314
在另一处寓所,同样是一幕正在上演的谈话,而主角却是山本和西园寺公望。
在元老体系里,山县有朋原本并不是最突出的,在黑田隆清、伊藤博文、山县有朋、松方正义、井上馨、西乡从道、大山岩、桂太郎、西园寺公望等依次排列的体系中,伊藤博文比他有更高、更强的号召力,但是,6年前伊藤被安重根刺死在中国东北后,山县有朋的势力开始慢慢膨胀,并最终形成了山县派为代表的长州体系。西园寺公望是元老中最后一个,资历也是最浅,但由于排在他前面的元老不是已经过世就是诸如松方那样与世无争的人物,或者干脆就是桂太郎等听命于山县有朋的人物,唯独西园寺不但个性温和,而且反对强权政治和军阀统治,因此民主派理所当然地希望他能够扛起反击军方暴政的旗帜。
和西园寺一同商谈的,同样不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他就是大偎重信。如果说在非元老、非军方体系中药想找出一个重量级人物,那么大偎重信便是一个非常好的代表。
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节拜访西园寺,便是常人都能判断出大偎重信的来意——为了政权和内阁,这个人物打算有所行动,但是,这次要面对的却是陆军和海军两个集团,不要说一般的民主政党没有充分的实力,便是有这样的实力,也很难捏合在一起。无论是海军还是陆军,除了利益,还有命令和上下级关系可以捏合在一起,即便诸如大谷这样与体系看来格格不入的人物,也不会反对这个体系。但政党间的关系就要错综复杂多了,既要考虑民意,又要照顾对手,还要想办法采取非暴力的手段,所以,在日本这样一个充满封建制度残余的国家里,不经过彻底改造,是不会出路的。
所以,这是大偎重信来找西园寺公望的出发点,而后者,恰恰掌握着某些特殊的力量。因为,山县有朋虽然口口声声效忠天皇,但他效忠的对象是已经过世的明治天皇,对正在台上的大正,他不但一直予以了蔑视,而且在当年大正选妃的时候都乱插了一脚,这种骄横跋扈的态度让大正一直难以释怀。患有癔病的皇帝在正常的时间里,总会酝酿一些东西来敲打这个不服管教的重臣,直接的训斥或者贬退不能解决问题,因为那根本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扶持一个能与山县有朋抗衡的人物,找来找去,目标便落到了西园寺身上。
大偎重信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不会看不出其中的点点滴滴,更会对稍纵即逝的机会加以把握,拜访西园寺,寻求后者的支持只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据说……”大偎重信和西园寺已经扯了半个小时的空谈了,从茶道到艺术,从书法到樱花,鬼都知道这个人的来意,偏偏能隐忍这么久,也算是种能力。
西园寺的脸上没有露出更多的不同,他早就断定会有人来找他,只是,没料到第一个人居然是大偎重信罢了,他微笑着,仿佛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一般,说道,“有什么事还可以惊动你呢?”
“应该说,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如此关注以至于放心不下呢?”大偎重信笑得有些过分,但脸色倏忽一变,收敛了放肆的笑容,转而以极端严肃的态度问道,“满洲的惨败,关东州的问题,阁下究竟是如何看待?”
“我能怎么看待?我再怎么看待,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西园寺站立起来,忽地又坐下,“比如方才我这个起落的动作,你看见了,你能改变么?”
“你的起落,我改变不了,也不必改变,但帝国的起落,我不但要加以关心,更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他!”
“操心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原本正常的决策都变成了阴谋……”西园寺淡淡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管事的人越多,帝国的躯体折腾得就越厉害——偏偏谁都以为只有自己折腾才是正确的。”
“那么,兵败满洲,受困关东州的这种起落是正常么?只有这样的折腾才是正确的么?”大偎重信言语间不无讽刺,“内阁做了傻事,陆军成了饭桶,海军是一帮窝囊废,难道这也是正确的折腾么?”
“你这个话,不应该对我说,应该在议会大厅里说,说完了,让议员们通过对内阁的不信任案,让山本下台!”西园寺很干脆,“不是没有你折腾的空间与场所。”
大偎重信死死盯着西园寺,一字一顿地说道,“能这么简单解决问题就不是日本了,也不是你我了……”
对大偎重信的勃勃野心,西园寺一贯以来都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为如此,在任命自己为元老的时刻,在不得不表态的场合,山县有朋在他和大偎重信之间选择了前者,因为西园寺哪怕再不赞同陆军的主张,也不会采取过激的方式来改变,而大偎重信,完全是一个权利狂,一个可以媲美于山县有朋的权利狂。狂人对狂人总是有着最敏感的认识,也因为如此,即便当时大偎重信和山县有朋的关系要密切的多,山县有朋也毫不犹豫地挑选了和自己不对路的西园寺。
既然都是不对路,那么,一个明处的敌手总要强过在暗处的对手!更何况,暗处的对手在心机上比明处之人更胜一筹。
看到西园寺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大偎重信也不气恼,反而接着笑盈盈道:“现在,解决问题的关键,掌握在了你我手中,或者说,更掌握在你手中。”
“我?”西园寺哑然失笑,“你不是说我中看不中用么?”
“中看不中用”的评价,是大偎重信知道西园寺顶替自己的位置后发的牢骚,他不敢直接去面对山县有朋——这会被长州派撕成碎片,但在背后编排一下西园寺还是做得到的。
一听这话,大偎重信也不介意,而是戏剧性地笑着道:“所以说,现在是你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我还需要证明自己么?”西园寺虽然资历最浅,但也是60余岁的人物了,经历的故事如此之多,早就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涵养,面对70多岁、仍然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大隈重信的撩拨,他心里平静如水,一点波澜都没有漾起。
“你真是……哈哈哈。”从心底和过往的历史来看,大隈重信和西园寺其实是有交集的,两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是心怀自由主义思维,力图用民主和近代化来改造日本的热血青年,特别是明治维新开始的当口,正是两人相继登上政治舞台,大放异彩的时刻。从起初而言,由于西园寺的贵族身份【西园寺系德大寺公纯家次子,幼时过继给西园寺家,这两家都是仅次于“五摄政”家(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的“九清华”家(久我、转法轮三条、西园寺、德大寺、花山院、大炊御门、今出川、广幡、醍醐)之一】,因此比大隈重信要保守。但数十载下来,原本就出生于权势集团的西园寺对于争权夺利反而没有大隈重信来得渴求,特别是日清、日俄两场战争之后,大隈重信更是积极投身于寻求霸道的行列,是披着民主外衣的山县有朋,两个人在政治理念上的分野便逐渐拉开……
尴尬了片刻之后,大隈重信使出了杀手锏:“难道,我这样不辞辛劳的登门拜访,等来的,就只有你这几句话?”
“你让我怎么说呢?”西园寺挺直了身体,从小得益于严格的贵族教育,虽然年逾60,他仍然在榻榻米上坐的笔直,比起更加随意和率性的大隈重信,这点就是显著的区别,“我认同你的目标,但绝不赞同你的手段。”
“手段是什么,重要么?”大隈重信半是疑惑,半是调侃地说道,“就说所知,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拘泥于旧礼的人物,在政治改造上走得比我更远,怎么到了现在,居然和我说起这样的事?西园寺君,你如果要找个借口,也请拜托找得更有说服力一点。”
“我所坚持的理念,不正是你年轻时苦苦寻求的真理么?怎么到了晚年,头发变得鬓白,连锐气都堕落了呢?”西园寺的言语同样尖刻而发人深省,“消息,我已经都知道了,甚至,在你还不知道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是,我绝不相信你是今天才知道的……你等到今天,就是为了猝然发难,为了你的目的,你选择了这个时机。说好听点,叫做审时度势,说不好听点,叫做处心积虑……”
“在我的词典里,这两个词的意思是一样的。”大隈重信并没有明显的神情变化——西园寺的一切反应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他听到过风声,谓此次变故,固然是海军与陆军倾轧的结果,但还有一层意思,便是宫里的那位希望借助西园寺来抵消庞大的山县有朋,没有里面的暗示和点头,山本权兵卫不管有多么憎恶陆军,都不敢公然采取手段,但有了宫里的肯定和西园寺的点头,山本就敢这么做。但山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为了保全关东州而选择与支那谈判,在民众心目中,这无异于投降——内阁必须承担责任。而陆军固然是罪魁祸首,但不是顶在第一位的重点,反而不容易面对直接的冲击。
因此,大隈重信的算盘打得很好,一方面利用海军内阁借以推卸战争责任的当口打压陆军,使山县有朋不得不拿出精力来应付,另一方面,利用陆军的反击和民众的不满实现内阁的下台,然后依托陆海军的矛盾实现政党内阁。只要陆海军不是一个整体而且陷入对抗,那么必然不会出现海军或者陆军主导的内阁,政党内阁体制便会得到巩固和发展,而他大隈重信也可借此重返政治舞台的中心。
只可惜,重返权力舞台的第一站就在西园寺这里碰了壁,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西园寺要亲自出马收拾局面?可他的这一套,虽然深得大正天皇的宠幸,但在日本政局中并没有太多的市场,而且,不管看起来多美,根本不能应付眼下的局面——大隈重信可不会像某些人那样白痴地认为支那最近的表现只是陆军无能或者海军饭桶,他从各个方面收到的信息综合起来分析,认为满洲攻略虽然达不到日俄战争时期日本动员的程度,但也有了7成左右的实力,如果依照战前实力的估计,支那的实力还不及俄国的7成,照理说日本应该更占优势才对,而且日本已经有日清、日俄两场战争的胜利余威,从上到下都是信心百倍,以为可以将支那碾成粉末。可结果却让人如此瞠目结舌,不但山东先败一阵,更在满洲损失5个师团——亏得消息还没有完全走漏,否则内阁和军方各重臣家里的玻璃窗都要体无完肤了。
在这样棘手的局面下,新内阁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实现全面动员,统率所有持不同意见的人,对支那进行报复,关东州是否陷落无关紧要,只要最后能赢,一切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日本现在内外交困,非得有强有力的人物出面收拾残局、挽回大势才有希望,靠西园寺自由主义那一套,最多就是能随波逐流、让人无端发泄罢了。
所以,大隈重信对西园寺的态度尤为焦急,在已经要和山县有朋抗衡的前提下,如果西园寺不和他站在同一阵营,结果则明显不被看好,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如果西园寺不愿意和他达成妥协,则一大批亟愿在政治舞台上更上一层楼的议员和政界精英必不愿意为西园寺效命,到头来山县有朋可以各个击破。难道,非得要与山县有朋联合不成?
可如果上了山县有朋的船,那才是不大不小的悲剧,只要和山县有朋联系在一起,哪怕大隈重信做到了首相,到头来也是一个牵线木偶,任人摆布罢了,这绝不是他的真正祈求,没有实质权力的傀儡首先更是他万万说不能接受的。
眼看大隈重信眼里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焦虑,西园寺叹了口气:“我未尝不是知道你的来意,亦甚至你的企图……对于权力和地位,我绝非渴望,我真正焦灼的是,目前的情况变化会将我们推向一种更为极端的境地,一种真正置日本于死地的境地。如果你能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愿意为你效劳……”
“请讲……”虽然知道对方大致会说哪些问题,但大隈重信沉住气,静下心来听,连这个气度都没有,如何能承担力挽狂澜的主心骨?再说,西园寺说得轻松,只是问三个问题,仔细解读下来,必定是三个主要的条件。
“第一个问题,如何在目前的财政困境下保持扩张的态势而又不至于陷入全面崩溃……”西园寺的神色很严峻,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第二个问题,如何在不触动英美根本利益的前提下保持对华威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支那的战力绝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弱小。”
“第三个问题,如何积极利用欧战带来的有利形势而避免被支那拖进泥潭,支那拖得起,日本却拖不起……”
这三个问题如连珠炮一般发射出来,让大隈重信一时居然找不到话语回答。
因为,这当中三个问题是层层相扣而又无法折中的。
——在目前陆军战力对支那无法保持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必然只有仰仗海军的力量,但只要日本封锁中国海域,特别是南方海域,英美的利益必然被触动;
——既不能甘心目前在满洲和山东的失败,想要进行报复,又无法承受与支那进行长期战、持久战的后果,那就要求日军在战场上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可惜,现在不是20年前了,一场胜利都实属不易,更迥论压倒性的胜利;
——在国内财政面临困境的局面下,继续进行针对支那的扩张方针,根本就是财力所不能承受的,可如果迫于财政压力停止,则非但已经付出的代价无法捞回,还要面临着进一步收缩的危险。虽然这次可以看做是偶然事件,但对帝国来说,最危险的莫过于停止扩张。
大隈重信一时之间是想不明白解决问题的办法的,如果能这么容易就把这些一头乱麻的事情理顺,那岂不是说明其他人太白痴?难道还要等着他大隈重信来收拾残局?
想到这里,大隈重信脸上一窘,低下头去,微微鞠了一躬道:“受教了,我必当回去仔细思索,明日再行登门拜访……”
刚刚拉开屏风门,西园寺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追问道:“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的想法?”
“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我坚持认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推行王道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大隈重信重新坐下来,“不过,是该好好听你说一番话,很多年都没有听你说话了……”
“就目前的局面,军部的体制必须改变,否则,还有第二、第三个满洲攻略的失败,这次的失败,固然有陆军过于骄横,海军限制过多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在于军部的体系不能适应形势的需要,对新兵器、新装备、新战术应对的迟缓,对支那敌情收集的不力,对自身战力的判断失当……特别是,要注重改变军部对政治的指手画脚。”
耳听西园寺的矛头直指山县有朋,大隈重信很想说好,但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对内阁政治,除了要摆脱军部思维以外,还要暂时收敛扩张心情……”西园寺敲击着桌子,“心情我能够理解,可是,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日俄战争留给日本的创痛还没有完全消解,根本就不能采取自欺欺人的态度,民众的疾苦,社会的压力在与日俱增,妄想通过一两场胜利寻求出路,将希望寄托在战争带来的快感之上是极其危险的,倘若战争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这潜伏的痛苦和压抑会以倍加猛烈的方式猛扑过来,这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支那的问题,终究是要清算的,但不是现在。”西园寺摇着手指头,“甚至于,关东州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我失之何妨,支那得之何益?”
前面两个还好,听到第三条,大隈重信“霍”地站起来,一如往日的强悍与气势,“好一个失之何妨,得之何益?20年前诸君的努力难道就都化为了废墟?难道拱手相让先辈用热血和生命换来的成果?倘若连这样的条件都能接受,日本还有存在的价值么?”
在目的和手段之间,大隈重信既强烈地认同目的,又排斥达到目的的有效手段,这种无奈让西园寺颇感失望,他站起身子:“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走出西园寺家门的大隈重信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幸亏随从机敏,一把扶住了他,不然这把老骨头要是摔倒在地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西园寺给的打击远比想象得要重,大隈重信带着希望而来,带着满腔的失望而去,他原本以为西园寺和他会是一路人,最多只在细节上有程度的分野罢了,现在看来,在根本的原则问题上,大隈重信的认识和见解都与西园寺背道而驰,这不是普通的意义上的意见分歧,这是在决定道路和原则上的根本分野。对西园寺希望通过妥协于退让达成与支那的协议,大隈重信是极力反对的,在这个立场上,反而是山县有朋对他更有吸引力一般。
事情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多了。
难道,西园寺自己想出山组阁,力挽狂澜?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除非西园寺得到了天皇明确的敕令,否则他是绝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可内大臣那里的线报并没有解释陛下给了足够明确的敕令?如果不是情报有误,那该作何解释呢?
最起码一点,西园寺的态度与山本权兵卫目前的表态如出一辙,倘若这种意见是被接受的主流派,那为什么还要费力地倒阁呢?直接完成内阁重组不就可以了么?
在大隈重信的脑海中,一直交替闪烁着两幅可以被用来映衬的画。一副是山县有朋的内阁图,由桂太郎担任内阁首相,由寺内正毅担任陆相,以杀气腾腾的面貌出现;一副是山本权兵卫的内阁图,由山本继续担任首相,由大谷担任陆相——大谷在不征求长州派最高领袖就作出有关关东州的言论表态时,已经揭示了他对陆军的离经叛道,这样难道还不足以发人深省么?
可是,这两幅图哪一副都不是大隈重信说乐意看见的,按照今天西园寺的腔调,应该还有一副呈现真实的内阁幻境,可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么?
当吱吱作响的马车声悄然离去时,大隈重信不知道,西园寺和他一样陷入了沉思,面对动荡的时局,日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此时此刻,在另一处寓所,关键性的拜访仍然在进行,而其中的人物却换成了山本权兵卫和东乡平八郎。
指挥日本海军在对马海战取得赫赫胜利的东乡是日本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也是海军从上到下顶礼膜拜的偶像,即便现在山本已经贵为大将兼首相,在东乡面前仍然是毕恭毕敬,一副谦逊的模样。
在日俄战争结束后不久,东乡便已经退出了军界,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若不是山本权兵卫对其知根知底,到现在要想找到东乡还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东乡仍然对山本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表示了反感,抱怨他叨扰了自己的平静生活。
“我其实并不想来麻烦阁下,只是,目前海军遇到的诸多问题,不得不向您请教,请您指点迷津。”山本一个劲地鞠躬谢罪,东乡原来就有点神经质,上了年纪之后便更加明显,对山本的不请自到,他起先表现得十分迟钝,什么表示也没有,惹得山本心里忐忑,到现在又如此一反常态,却是让山本静下心来——这才是东乡的真本色嘛!
“海军打得很差,居然还败给了支那?”东乡上来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饭桶,你看看你吧海军调教成了什么样子,还有加藤,简直就是该死……”
“哈伊!属下无能,请阁下恕罪。”山本好不容易进了正屋,刚刚落定就被东乡这样指着鼻子痛骂,自然是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谢罪,况且,海军的问题自己本来就难辞其咎,有很大的一份责任,东乡的批评亦不为过。
待得东乡骂够,山本才摊开了来意,问道:“今天打扰阁下,主要是最近政局动荡,时务繁杂,俨然有乱象丛生之感……”
其实,这不过又是山本的托词。谁都知道东乡本人对政治并不热衷,对于政局变化也毫不敏感,这是一个老派而守旧的军人,在他的字典里,除了作战和操练,几乎找不出其他的词语,找东乡,与其说是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案,不如说是寻求东乡的支持,更坦白一点的说,是为了借助东乡的力量。
由于陆军有山县有朋这样的庞然大物,山本既然要和陆军摊牌,便觉得颇为挠头,海军非但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元老,便是次一等的领袖人物都很少。东乡算是海军的旗帜,虽然不是萨摩派的领袖,但其地位相当于长州派的大山岩(是陆军仅次于山县有朋的人物),高于同为军神而且更为神经质的乃木希典。但是,由于山县有朋的巨大影响,大山岩的声音很微弱的地位,让东乡对上山县,虽然还差那么一点火候,但基本已经差不多了,借东乡打造声势,原本就是山本计划中的关键一环,正如拉拢大谷,抛出岗市的军令状一般,都是山本用来应对时局的办法。
“有什么乱象?无非是陆军打不过支那,海军也拿支那没有办法罢了。”东乡倒是一眼洞察如悉,不满地说,“日清、日俄两场战争以后,皇军的赫赫威名已经建立起来,怎么会折在支那的手中呢?山东受挫已经颇令人不可思议,辽阳的败局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10年来海陆军堕落如斯?”
东乡的情绪一旦上来后,便不可压抑地喷射大出:“山县有朋那个老匹夫,谈了多少次不要干预政治,就是不听,每每以大权独揽为能,能上位也就罢了,偏偏还落得如此丑陋,让国民如何接受?陆军的失败,他要负全责,是谁把神尾、岗市这样的饭桶派到前线去的?整整6个师团的精锐兵力啊,日露战争都没有如此惨烈,这次居然落到这般光景,”
“是,是!”
“海军也是饭桶一堆……”东乡一转口,又骂道海军来了,指着山本的鼻子痛骂,“要是论罪魁祸首,你便是第一个,好端端地弄出什么2个月,6个师团的限定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话你不懂么?支那虽然弱小,但终究还有一股血气智勇,你们凭借着这点心力如果能成事,便是见了鬼了……更气人的是,居然还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撤退,海军的精神和颜面都让你丢光了……”
“阁下,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如何对付支那的飞机?”眼看政治问题和东乡扯不清楚,山本也不是来找东乡扯皮的,便灵机一动,问起了战术问题。
“一群被飞机吓破胆的胆小鬼!”东乡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呵斥道,“你们不会发射对空榴散弹么?不会用气球炮么?海军的主力,永远是战舰,哪一场战役是靠飞机打赢的?哪怕是飞机在头顶轰炸,都要保持面不改色的表情,这才是帝国海军的忠勇无畏,你跑,他也跑,军舰再快快得过飞机么?阵型都让你们弄得混乱不堪……”
东乡的这个判断,倒是异常契合山本的胃口。山本偏爱造舰是出了名的,不仅因为可以给他带来成捆的钞票,而且他就认为战舰尤其是高大巍峨的战列舰就是海军的根本,东乡的支持更让他吃了定心丸,至于飞机,那些烦人的玩意,到时候拨点经费制造一点就是了,倒是军舰上要加装防空炮火,培养船员视死如归的精神,这个才是关键……
“听说关东州遭到了支那的威胁?你要打算放弃这个地方?”东乡浑浊的眼神中忽然露出鹰隼一般的精光,照得人不寒而栗。
“不不不,前辈,您一定是听错了。”山本急得满头大汗,关东州可是日俄战争的显著战果,便是东乡等人建立的功勋,现在如果要主动放弃,岂不是公然在打东乡的脸?山本焦急地分辨道,“下官从没有这个打算,关东州是数十万将士以及诸位元老的勋业,我怎敢亲言舍弃?下官迫于强敌逼近,陆军解围无方的现状,不得已打算接受支那提出的和谈条件,但无论哪一条,都明确关东州绝不容有失。”
“陆军这般饭桶,到了现在,连乃木这样的人都没有了……”东乡又像个唠叨的老人诉说起日俄战争的情况来,“一开始陆军不敢打,说旅顺港内有俄国太平洋舰队,我们把他们封锁在里面后,又说还有赶来增援的波罗的海舰队,真是……后来对马海峡全胜,陆军才敢战战兢兢上前,夺取203高地又是损失惨重,现在居然弱到连支那也打不过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确实如此。岗市一开始在我这里夸海口,到了最后又折腾成这番模样,还要说海军的不是。”
“陆军如此不济,你就不会派海军陆战队?”东乡怒斥道,“海军又不是不能打陆战。”
“这个,下官倒是失去计较了。”山本心里直冒冷汗,东乡还真是敢说,6个精锐师团都不顶用,何况海军陆战队?可是,这话是不能当着东乡的面说的,否则既不是驳斥东乡的面子么?
“你回去告诉岗市这个混蛋,陆军再这般无能,干脆解散了事,把军费节约下来发展海军陆战队。”东乡没有注意到山本的异样,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打成这个样子,陆军中将以上应该全部切腹向天皇和国民谢罪,头一个便该是岗市……”
“岗市陆相他……他已经殉国了。”
“无能的窝囊废,死不足惜!”
……
从东乡的寓所出来,被冷风一吹,山本的头脑清醒了很多,东乡这块虎皮,怕是中看不中用,派不上用场的,指望这个对政治迟钝、木讷的老人去对抗山县有朋,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过,今天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所获,起码东乡关于大力造舰的观点和对陆军的抨击还是他乐见其成,前者有助于压制海军内少数离经叛道分子,特别是那个叫山本五十六的,仗着给东乡当过参谋长,一贯语出惊人,急需打压,你不是号称东乡元帅的重视信徒么?那么,用东乡的话来压制岂不是理所当然?
对陆军的抨击也正中山本的下怀,有了东乡的教条,足以让对东乡顶礼膜拜的海军上下拧成一股绳,全力以赴投入对陆军的抗衡中,只要海军是一个整体,不必他山本孤军奋战,那么改造内阁,实现政局重组便有切实把握,要不然,山本可就变成了孤家寡人。
因此,东乡虽然不是能够直接推出来的人物,但对于山本来说,有这么一尊佛便已经够了,至于佛说过什么话,由得自己解释,不是困难……
在东京街头一座并不起眼的酒馆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男子正面对面坐着饮酒,虽然桌上是食物摆了满满一桌子,但两个人似乎都有满腹心事,对于酒菜,倒丝毫没有表示。
“大竹君……”年纪稍轻的那一个,举着筷子,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消息一放出来,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会引起政局的崩塌么?”
“我看未必。”大竹是《朝日新闻》的资深记者,虽然他的级别还够不上与内阁重臣直接打交道,但对于消息,他有天然的敏感和机警,山本放出去有关的满洲攻略惨败和岗市保证书的消息,他没能直接接触,但不过一小时,他便隐约得知了相关情况。而邀请他的,却是多年的好友,一直都在证券交易所担任经纪人的林野。
林野的收入要比大竹高得多,但是,没有大竹以前给他的机密信息,他很难在市场发生巨变前就把握住机会,因此,两人既是好友,又形成了特殊的利益关系,林野为大竹一切吃喝玩乐买单,但后者必须告诉他有关消息。今天的这个消息,实际上还是林野主动问大竹的。因为证券和债券市场在下午时分,居然发生了没有预兆的暴跌,不但将上午的红盘悉数吞掉,而且重要指数全部跌了10~12%个百分点,若不是因为收盘保护,很有可能继续下挫。
这种变化,让林野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他当时就直接把电话挂给了大竹,但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安慰他不要胡思乱想。没想到,到了晚饭之后、华灯初上的时候,大竹不但急急忙忙地来找他,而且脸色阴郁地告诉他有紧急消息。
这个酒馆虽然不够排场,却是两人时常碰面的地方,而他们两人所处的位置,非但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而且还可以方便的观察周围情况,方便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迅速脱身。因为,不管明天这个消息是否要公布,至少在现在而言,还是绝密,大竹深受新闻保密条例熏陶多年,早已练就在政策边缘行走的能力,但情况如此严峻,让他也不能不加以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