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我,究竟是谁
作者:自由的白毛猪      更新:2024-05-13 23:54      字数:4505
  「山哥,你又在抽菸了对不对?」马藤安斜卧在沙发上滑着手机,蹙起眉问道:「原本身上烤肉味就很重了,现在还要参杂上菸味啦,噁透了!」
  「死囝仔!我看你和恩杰真的是好朋友,连说话方式都愈来愈像啦!」
  「那是因为我们都很关心你的健康好不好?」马藤安坐起身子,「我跟你打赌,你在十分鐘内绝对会咳嗽,没咳我让你打屁屁。」
  「欠打欸你,你现在是在诅咒我……?咳咳!咳咳咳!」唐台山气恼的脸色转为痛苦,用力地咳嗽起来。
  「看吧!我和恩杰都说过几遍了你就是不听!」实在是劝阻过太多次,马藤安已经不再对唐台山抱有任何同情,「你这样每天一直咳也不是办法,找时间去看看医生啦!」
  「看医生?我才不要!」唐台山听罢神色大变,一口回绝。
  「山哥,你是小孩子哦?」马藤安看着眼前这黝黑大叔像个老顽童一样,内心不免莞尔,「该不会是害怕打针吧?」
  「靠夭咧!怎么可能?」
  「那干嘛坚持不去医院?」
  「哼!就是不去!」唐台山坚持得紧。
  「我看山哥你那牛脾气,才是跟恩杰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咧!」马藤安摇摇头,显得很是无奈,「唉呀菸味好浓好臭,不吸你二手烟了,我到外头吹吹风去。」
  马藤安不理气得吹鬍子瞪眼的唐台山,自个儿来到别墅外头,虎头山清新的空气灌入鼻腔,顿时让他精神一振,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少年眺望着远方的凉亭,回忆起当时与李恩杰、赵映璇共同在那躲雨,而后又误打误撞地来到这并结识唐台山的往事,不禁大为感慨。
  若当初没有答应与挚友一起翘家,那现在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不知道恩杰和映璇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马藤安喃喃自语,拿起手机准备传讯询问。怎料先前在桃园市区感受到的视线竟再次袭来,少年内心一凛,肩膀耸起,警戒地四处观望。
  四下无人,马藤安却是不敢懈怠,再扫视了下周遭,实在是什么怪事也没个影。本想进屋与唐台山商讨此事,可略为思索后,觉得应仅是自己思虑过头,便暂且作罢。
  再多确认了几眼,马藤安见仍无事发生,乃回到手机上继续打字。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感觉到自己的双肩被不知名的手掌抚上,他浑身颤慄,几滴细微的汗珠从耳下渗出,并缓缓滑落。
  马藤安硬是强压下惧意,迫着紧绷的肌肉动作,他缓缓转头过去,却看到一个自己现时最不愿瞧见的脸庞。
  原来今晚那名行踪诡异、暗中窥探的人,竟是马藤安的父亲。
  「爸!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年瞪大了眼惊呼,身板一震,朝后退了数步。
  「我是你爸,难道我不能来探望自己儿子吗?」马父语气有些凄凉,让马藤安不禁感到些许愧疚。
  马藤安默然不语,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自己父亲,面对对方此番突然现身,他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藤安啊,跟爸爸回去吧!」马父近乎是恳求地说,随后又像是献宝般看着儿子,「自从你决定来这边住后,我就再也没碰任何一滴酒了。」
  「等等爸,所以你今天是在跟踪我吗?」马藤安忽思及这问题,略带责备盯着父亲那憔悴瘦削的脸庞,「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难不成……你一直都偷偷跟在我身边吗?」
  「当然没有!」感受到儿子的不信任,马父赶忙摇摇手,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有今天而已!因为太久没见面了,实在是忍不住思念,所以才来看看你的。」
  马藤安定定地盯着父亲,那已稍微谢顶的头缘似乎又冒出了几根银发,少年转而望向别墅,沉思半晌,说道:「爸,我还不打算回去,你还是请回吧!」
  「为什么呢?」马父一听急了,双手微张,却又马上克制住想要触碰儿子的衝动。
  「我不说,说了只会伤害你。」马藤安垂着眼。
  「没关係你说!」马父仍是按捺不住,一把按上儿子的肩,「爸爸会改,绝对不会生你的气的!」
  「放开我!」马藤安满脸惊惧,立刻用力拨开父亲的手臂,并飞奔回别墅大门。「你就是这样每次都动手动脚,我才不想回去的!」
  「怎么啦?吵吵闹闹的?」唐台山听闻外边的动静,第一时间就走了出来,恰巧迎头撞上正待进门的少年。
  「我儿子已好久没回家啦!我来带他回去,你快帮我劝劝他!」马父见状赶紧迈了过来,想藉由唐台山与马藤安的交情来说服。
  「是你?」唐台山一愣,「如果你儿子想回去,我自然会送他回去的,你别担心。」
  「那怎么行?哪一个作爸爸的愿意让孩子一直住在陌生人家,却都不会担心的?」
  「我不同意,除非藤安他自愿说好。」唐台山将少年护在身后,亦是态度坚决,寸步不让。
  「干你娘咧!指望你这傢伙果然没用!」马父气得跳脚,并继续走向唐台山,指上对方的鼻子,「你不过就是个黑鬼,懂个屁啊?」
  「你说什么?」严寒覆上唐台山的脸庞,他语声颤抖,隐隐间透着忿恨,「再给我说一遍试试看!」
  「黑鬼就黑鬼!妈的不敢承认啊!」马父已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痛骂,「我老早就该看透你,你只会把我儿子带坏!」
  「干你想再被我揍一次是不是?」唐台山一把揪住马父的衣领,略一使劲,一个旋身,便将对方身躯狠撞至墙。「我可是很乐意!」
  「他妈的我这次没喝酒,难道还会怕你啊?」马父嘴上犹是不甘示弱,「管你天皇老子拦路,我就是要带我儿子回去!」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回去!」佇于一旁的马藤安瞬间爆发,高声愤喝,「到底要我说几遍啊?」
  马父听罢先是一傻,一时之间竟是六神无主,他看了看儿子的怒容,再瞅向唐台山冷冷的瞳,整个人不禁颓软下来。「我……我只是想弥补我的儿子啊,难道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唐台山哼的一声,放开眼前委靡无助的中年男子,稍稍斜身,向马藤安问道:「你爸爸似乎有话想跟你好好聊聊,你打算怎么做?」
  马藤安瞥了父亲一眼,轻咬下唇,却是拿不定主意,又听唐台山说道:「没关係,我们不勉强你。看你自己吧,想和他聊就聊,不想那我就先请他回去。」
  见爱子犹疑了几秒,马父吞了吞唾液,时间竟彷彿凝结成了一个点,对他来说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鐘。随着唾沫入喉,脖颈紧缩而后又松下,再缓缓蠕动至胃,终于盼到少年看向自己说道:「好吧,爸我听听你的想法。」
  马父闻言是喜出望外,面容上的愉悦肉眼可见,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转头对着唐台山歉疚地说道:「呃……我刚刚说的……那黑什么的,都只是气话,还请你不用放在心上。另外……谢谢你。」
  「哼!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藤安,若他与你聊完之后还是不愿回去,那你就自己好好看着办!」看得出来先前马父的话语终究还是刺伤了唐台山的心,他眸中仍是激愤,瞪了马父一眼后便姍然回房,留给他们父子俩人一些空间促膝长谈。
  「爸,你想跟我说什么?」马藤安率先打破唐台山离去后,留下的语声真空。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到了这一刻,马父反而不晓得该如何啟口。
  「爸,你慢慢说吧,我都会听的。」见到父亲手足无措的状况,马藤安心中的牴触反倒消逝大半。
  马父忽然间有了想流泪的衝动,他闔上眼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来,说道:「儿子啊!是我辜负了你。你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是我不懂得珍惜。这样看来,我反倒是个不成熟的大人了。人都活到快五十岁了,却还是一事无成,这让我很恐慌。你妈妈去世后,我突然觉得再也没人可以依靠,后来就染上了酒癮,每当发完酒疯后我都很后悔,但总是戒不掉对酒精的依赖。我、我好孤独!是酒让我暂时忘掉痛苦,麻痺我的一切烦闷,但是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滴酒不沾,因为我明白,藤安,你才是我最珍惜的人,看着你成长的快乐,是远远超过其他那些伤痛。」
  转头望向爱子,却发现不知何时间,马藤安早已捂住面,啜泣起来。马父再也经受不住,眼泪跟着溃堤。他好想拥抱自己的儿子,身躯前倾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止势。马父担忧少年会再次将他推开,如此一来,他肯定会完全心碎的。
  啊!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是我自己欠下的罪孽!
  「藤安哪!我……我可以抱抱你吗?」马父牙一咬,怯生生地问。
  内心深处似乎被某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凿出一细微孔痕,一股暖流从中晕开,朵朵花蕊乘着名为谅解的泉水摆盪着,最终从少年的眼眸涓涓溢流而洩。马藤安扑向自己的父亲,嚎啕大哭。
  毕竟还只是个国中生啊!哪怕他外表展现再成熟,内心都仍然只是个孩子,需要被细心呵护着。
  马父擤着鼻涕,胳膊在空中顿了下,接着一把拥住爱子,父子俩抱头痛哭。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过往的怨懟,如今尽皆化成蒲公英的纯白种子,绽散于虎头山上的缕缕清风。
  良久,马藤安推门入室,见唐台山背对着他坐于沙发上,他轻轻说道:「山哥,那我先跟我爸回去囉,谢谢你这段时间让我住在这打扰。」
  没有回话,唐台山仅是点了点头。马藤安看着黑人大叔的后脑勺,竟看似有些苍凉,「那我就先走囉,山哥掰掰!」
  再次捣了捣头,唐台山仍是不发一语。马藤安无奈,便悄悄覆上门,与父亲回他那另一个家。
  聆着马家父子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唐台山的肩膀与胸腹这才如卸除禁錮一般,开始缓缓颤动。两行清泪簌簌滑落,悲慟的神情让人为之动容,却是不知为何而泣?
  趴于一旁的彤彤见状,赶忙跑去傻傻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指。而这份细微的搔痒感,却是让唐台山是愈哭愈伤心了。
  唐台山抚弄了下哈士奇的脑袋瓜子,起身,踮着落寞的步伐走向酒柜,轻轻拿起置于其上的母亲相片。
  「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释怀。台湾人?黑人?我,究竟是什么人呢?不管我怎么试,到现在都还是毫无回音,爸爸他……我真的还见的到他吗?」
  好似呼问那已不再人世间的母亲,又宛若是自言自语、孤影自怜。一颗晶莹的泪珠啪的一声坠上照片中母亲美丽的容顏,并从其眼角徐徐滑落。过往的种种仍歷歷在目,一点一滴浮上心头。
  母亲生前为婴孩所唱的摇篮曲,是那样的动人。
  在病榻前见形容枯槁的妈妈最后一面,黑皮肤孩童慟哭着。
  爷爷奶奶动輒打骂,责罚孙儿之时,总要加句「你这剋母的扫把星!」
  家族亲戚对黑肤少年投以疏离的眼光,嘴角却是勾着一缕轻蔑。
  有位同学纠眾辱骂其黝黑的肤色,被愤怒无处发洩的他一拳打落了门牙。
  一名远房堂弟对着自己喊着「杂种」,那天起青年再也没有回去老家。
  「你们美国人就是……。」某个公司部门的主管,总爱用这句话来取笑这位资浅的下属。
  心仪的女孩不断向他致歉,只因父母不愿意让女儿与黑人共结连理,对他们而言,黑人就是蠢笨,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运动。
  看着一对男女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白人游客,转过头来又嫌恶地对东南亚移工们指指点点,最后再冷冷地瞥了眼黑肤男子。
  亲耳听见最好的朋友背地里在他人面前嘲笑他的肤色,轻蔑地骂道:「外国黑奴没事装什么台湾人?平时对他稍微好些,他就真以为他是我们自己人了?」
  有个醉汉扑过来脱下中年黑人的长裤,只因对方想亲眼见识看看黑人的阴茎,是不是真的都如传闻般硕大得异于常人。
  「尼哥,来台湾骗女生尿尿的地方喔?还不快滚回非洲?」为了这句话,他与五个流氓混战,甦醒过来后人已身处医院。
  马藤安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齜牙咧嘴地怒吼:「你不过就是个黑鬼,懂个屁啊?」
  唐台山深陷那难以逃脱的回忆沼泽,无法自拔。霎时间掛于墙上的时鐘敲了起来,一连十声,让他颯地回到现实。唐台山揉揉眉心,一把抱起彤彤,慢慢上楼准备就寝。
  真累,先去睡好了。澡,就明晨再洗吧!
  此时母亲相片眼尾上的泪,已滑落到唇边,形成一道剔透的痕,隐隐烁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