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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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我以酒 更新:2024-05-16 02:06 字数:5058
霍长歌那一言一行,映在连璋眼中无不处不粗鄙,他见霍长歌又耍弄了小伎俩来欺负谢昭宁,冷冷冰冰横她一眼,侧眸却正见谢昭宁一只耳朵红得厉害,不似被她欺辱了,倒像是被她调戏了。
连璋:“……?!!”
他登时气息不畅,一口气憋闷得厉害,心里五味陈杂,似有怒其不争之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像是屋外冷风吹入他心头席卷一遭,便带走了所有的余温。
*****
一堂课下,霍长歌裹了大氅只与张远图行礼告别,便故作不豫姿态率先离开。
南烟等在廊外,坐在栏杆上,两手不住凑在唇边哈气取暖,仰头痴痴望着廊檐外露出的巴掌大的一块儿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安宁静谧,花蕊与她身侧不住站起来又坐下,原地跺了跺脚,身子骨似乎颇显羸弱,有些畏寒。
“南烟姐姐,那小郡主怎自个儿先出来了?”花蕊眼尖瞧见一团火似的霍长歌独自飘在回廊上,侧身去拉南烟衣袖,南烟一怔回神,忙起身去迎霍长歌。
霍长歌位分低,哪里能走在皇子公主前面,这原是违反宫规的罪。
“郡主——”南烟边惊骇往后探头,边要去阻她脚步。
霍长歌却是不应,撇唇一副要哭不哭模样,探手扯住南烟腕间便直往前走,南烟一时竟跟不上她脚步,些微踉跄了两下,余光往后一瞥,这才见众人从尚武堂中鱼贯而出,神色各异。
连璋面色青白难看,谢昭宁神情略有担忧,连珣似笑非笑,只连珩一副若有所思模样,放缓了脚步在等身后连珍,连珍一张小脸儿半藏在兜帽间,额前隐有薄汗,面容虽显疲累,却一副雀跃神情,两侧唇角高挑,笑得很是得意欢愉。
南烟便晓得霍长歌又与连珍斗了法,此番怕是落败了。
霍长歌一走,谢昭宁也要先行一步,他原要到宫外巡防,雪天难行,路程又远,步履匆匆间与其余人告了别。
余下几人便又相携走过一段路程,待到了一处宫门前,连珩便拜托连珣将连珍送回承晖宫,自个儿与连璋一同去当值。
连珩一路心事重重,连璋面色阴沉,似是也在出神,连珩几番想与他搭话,窥他神色,便又不敢开口。
连珍心思单纯,瞧不透陛下用意,连珩却机警惯了,想从连璋口中套些话来,只他喉头哽过数次,眼见便要穿过御花园去往外廷,适才硬着头皮轻声唤他:“二哥——”
花园一侧假山下,倏然便有一道尖细的男声调笑道:“姑娘是哪个宫里的?怎从未见到过……诶?姑娘别急着走啊!姑娘是要摘头顶上那松枝儿么?既是够不到,不若叫咱一声好哥哥,哥哥帮你摘如何?”
这两日雪虽下得不大,可一阵接着一阵,气温骤落,又是满目枯枝时候,御花园中除却禁军巡防,嫌少有宫人在此留连,万籁俱静之下,那油腻腻的一声便尤其明显。
太监?
连璋眼神一动,长眉紧蹙,抬手一阻连珩,便压轻了脚步,循声打算绕过假山前去探查一番。
宫人私相授受本就是重罪,可这宫中日子乏味孤寂,总有人冒险勾搭成奸不说,眼下这天寒地冻的,倒还被他遇见个胁迫就范的?
连珩见状替那太监摇头哀叹一声,心知连璋眼下无尘,素来最容不得这等腌臜行径,便只留驻原地等他。
却不料,连璋还未绕过假山,便又有一道妩媚女声自山后响起,轻轻一笑间,便似能颠倒众生一般,嗓音勾魂摄魄:“公子若是不姓霍,这哥哥,我便不敢认呢。”
连珩闻声一怔,连璋脚步亦是一顿,这是——霍长歌那贴身侍婢——苏梅?
“诶,甚么霍?咱虽不姓霍可——诶姑娘莫走啊!”那男声油腔滑调登时焦急挽留,兀自唤道,“姑娘——”
他话未说尽,苏梅已转身绕过假山,迎面撞见连璋负手端端立在眼前乱雪纷飞之中,眉目冷肃,面若寒霜,似一尊玉人,着一身通体雪白的狐裘大氅,瞧那皮毛成色,怕还是她北地进贡的佳品。
苏梅惊愕一瞬,忙俯身下拜:“苏梅见过二殿下。”
她虽着一身臃肿棉布素衣,却仍难掩天生媚骨,眼角眉梢似蕴着春情,于这苍茫雪地间,便若一朵盛开的罂粟,耀眼夺目又勾人心魂。
连璋眼前骤然一亮,又迅速眉头紧蹙,眯眸微一思忖不知想到了甚么,面色陡然阴沉,却是晾着苏梅,转而厉声喝道:“出来!”
那假山后窸窸窣窣半晌,又缓缓转出一个人来,身材矮小佝偻,却是个老太监。
那人形容畏缩,垂眸不敢与连璋对视,抖抖索索撩开衣摆便“哐当”跪在地上,俯身狠狠磕了个头,颤声道:“二、二殿下,二殿下饶命啊!老奴不敢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他额头不住撞在落了薄雪的青石板路上,似捣蒜一般“噗通”“噗通”直响,转眼又涕泗横流,一张猥琐老脸哭起来格外惊悚。
那原是一名伺候过皇帝起居的老太监,已在宫中当值十几年,若是处罚得狠了,惹来皇帝注意,怕皇帝面上也无光,更是不妥。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连璋眼神凌厉,冷声道,“下不为例,滚!”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那老太监感恩戴德又连连叩头,半爬起身,掉头踉踉跄跄便落荒而逃。
苏梅还沉默矮身半蹲着,维持一副与连璋行礼姿势,未得他应答,便不敢随意起身。
她今日原是欲往御花园中采摘些挂过霜雪的松枝,回宫与霍长歌泡茶喝,怎料横生枝节。
她深知霍长歌与连璋数次交恶,却是感念他此时仗义出手震慑对方,便少了自己后续许多纠缠,又不欲声张此事,也与霍长歌能少些添堵。
苏梅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连璋料理完了那太监,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苏梅不由朝他清浅感激一笑,却见连璋霎时一副嫌弃模样,寒眸斜睇她,冷声讥讽道:“姑娘家行事还是检点些好,宫中不比你们北地,常与男人这般笑,便也勿怪旁人要会错意了。”
连珩:“……”
苏梅:“……?!!”
这是说她故意卖笑勾引个死太监?是人话吗?
苏梅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嘴角轻轻抽搐,眼神似看傻子般昵着连璋,一瞬充满同情与怜悯,深感如此嘴欠之人,若是放在她们北地,怕嘴都要让姑娘们扇烂了。
她家小姐没说错,这二殿下果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呸!
苏梅险些气笑了。
“殿下教训的是,这京中的男子也确实与北地不同:素闻太子乃佛子临凡,未成想二殿下亦身姿出尘,隐有佛相,今日一见,便让婢子忆起一句佛语来,”苏梅姿态婀娜起身,故意笑得谄媚,朱唇轻启,似意图勾引,凝着连璋一副越发厌恶的嘴脸,一字一顿,轻声却道,“‘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连珩:“……”
连璋:“……?!!”
她话音未落,转身运了轻身的功夫,寻了园中高石踩了垫脚,几番纵跃间人已飘出老远,只留一道不卑不亢的背影晃在雪天之间。
“放肆!”
连璋顿过一息,待反应过来已是迟了,霎时面色铁青,两手紧握双拳,气得浑身发抖。
好一个绵里藏针又伶牙俐齿的貌美姑娘,仆可真是随了主,连珩紧咬双唇,肩头微颤,险些要在连璋身后笑出声。
连璋愤恨一回头,连珩连忙做出一副惊骇又不豫模样,帮他找补颜面,痛心疾首道:“这侍婢简直狗胆包天!”
连璋气不打一处来,眼下连珩说甚么他都觉得像嘲讽,遂狠狠瞪他一眼,甩袖兀自走了。
连珩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璋幼时颇有才名,三岁能诵、气岁能诗,人称“小思王”,如今却栽在一介婢女身上,简直猝不及防,尤其——
那原还是霍长歌的贴身侍婢。
*****
谢昭宁夜里散值回寝宫,陈宝正在殿内候着,给他备了洗漱用的水。
谢昭宁径直往桌前一坐,对着那一桌已归整好的制弓材料,与他道:“你先去睡,我今夜可能歇得晚,不必伺候了。”
“殿下的弓可是又不合手了?”陈宝见他抽了支竹木出来,对着烛火反复地瞧,便细心道,“陈宝去将灯挑亮些吧,殿下仔细眼睛。”
他拿了灯剔,去墙角卸下纸糊的灯笼,将灯花剪了,把灯芯挑高,见一室和暖橙光果然亮堂了些,这才安心去睡。
一更,外面起了大风,寒风呼啸席卷,“哗啦”一声吹开了陈宝那屋的窗户,室内霎时刺骨得寒,他揉着眼睛下床去关窗,又暗自思忖谢昭宁那寝室的窗不知是否也让吹开着。
他披了衣裳打了灯笼出去,不成想,谢昭宁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陈宝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远远便见谢昭宁连甲都未卸,身上搭了大氅,手下按着半张初具雏形的弓,伏案已是睡着了。
陈宝拿鞋底在门前磨蹭半晌,他晓得谢昭宁睡觉轻,若是再往里面走,兴许就吵醒他了。
他抿唇为难片刻,待要转身掩门回去时,恍惚听见谢昭宁轻声呢喃一句:“母亲。”
那一声夹裹了明显的颤音与隐隐的啜泣声,竟似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脆弱幼童。
陈宝闻声一怔,只当自个儿是夜里起来头发懵、听错了,探头往内里正瞧过去,就听谢昭宁竟又梦呓道:
“母亲——”
倏然,窗外应声劈下一道青紫电光,紧接着轰然雷鸣伴随“哗”一声巨响,登时下起瓢泼似的雨。
谢昭宁沉在梦中竟是未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是梦魇着了。
屋外银河倒泻,而他梦中亦是风雨晦暝,他一瞬回到他十岁那年,皇宫大丧的一夜。
谢昭宁听见宫外雨声大作,听见年幼时的自已在哭,看见永平宫里到处悬挂着白布,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先皇后床头,茫然彷徨。
“昭儿,”他亦闻见生机即将断绝的先皇后唤他,“母亲要去寻你二姐与三妹妹了,还有你小舅舅,他们刚走不久,母亲若是快些、快些,还赶得及……只是,母亲、母亲再护不得你了……”
“昭儿,你不过是陛下笼络与抚慰人心的棋子,陛下甚至容不下你二姐与小舅舅,更勿论是你?”
“这皇宫之中、皇权之下,骨肉亲情本就是笑话,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啊?”
“母亲晓得你……晓得你自幼的心思,你想离开、想去北地,可母亲、母亲也无法……母亲曾、曾于陛下处求得一道旨意,待你大了,你的婚事便由自个儿做主……娶,或不娶,无人可胁迫得了你,总归身上能少一道枷锁是一道,这已是母亲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昭儿,克己守礼,远离是非名利,莫与权贵结姻呐……”
“昭儿,牢记母亲的话:陛下容不得皇室中人无能,亵渎皇家声势名望;可陛下亦惧怕生出有能之士,威胁正统皇权……你若无用,便是弃子;可你若太有用,便也活不长久……”
“你三哥虽对你不起,母亲却仍私心望你可多陪他几年,他那人、那人……你若留他一人,他便也活不下去……”
“前路崎岖,晦暗不明,昭儿,”先皇后拉着他的手,哽着喉头,临终阖眸之际,终于艰难道,“能体面活着便好……”
永平宫外,一道青紫电光遽然落下,隔着纸糊的窗,映亮了先皇后一张灰白枯槁的脸。
“母亲!”谢昭宁倏然一声惊呼,于羽林殿外一声轰然雷鸣之中,惊醒过来。
他汗湿重衫,眼前空茫一片,一时间竟不能视物,他右手手掌张开,虎口抵着额头,不住喘气。
“殿下——”陈宝于门前喊他一声。
谢昭宁骇然转头:“谁?!”
他那一声倒将陈宝吓了一跳,陈宝身子一抖,圆瞪一双黑瞳,从门口手足无措地走过来,担忧又无助,话说得也越发颠三倒四起来:“是、是陈宝,风把窗户吹开,外面下大雨了,陈宝见殿下书房灯亮着,就、就想过来瞧瞧殿下。”
“陈宝啊,”谢昭宁指腹揉着眉心,吁出口气,嗓音遂又温和而微微泛着低哑,“无事,吓到你了。”
“没——”陈宝踟蹰一瞬,又往他身前去,见他适才惊醒时,竟将手下枕着的那半副小弓带掉了地上也未察觉,便弯腰拾了递与他,忍不住多关心了句,“殿下若是急用弓,何不问军器监要呢?忙一宿不睡,可仔细累着了。”
谢昭宁接过那弓,眼神下意识温柔了些许,轻笑回他:“不是我用的,是我打赌输给了那位新来的小郡主,赔她的。她那人脾气急,晚给她一日,她便要闹一日。”
“那也不能累着殿下呀。”陈宝闻言不大乐意起来,自个儿生了半晌闷气,方才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是今日那位庆阳郡主么?”
谢昭宁点头应了。
“她累着殿下了,陈宝不喜欢她。”陈宝突然道。
“陈宝。”谢昭宁低声斥他,摇了摇头。
陈宝便委屈撇唇,似个受了气的大孩子。
“郡主身份尊重,”谢昭宁叹一声又对他道,“再不可这样说。”
“哦,陈宝知错了,可那位郡主、那位郡主——”陈宝蹙了眉小心翼翼觑他,使劲儿于脑海中扒拉了一下,“唔”一声,似是不大情愿地道,“不过那位郡主,今日陈宝瞧见她,只觉她似一团火,暖暖的,穿着红衣,很好看。”
“是啊,”谢昭宁微一怔忡,竟又轻浅笑起来,于烛光下更显温柔,附和他一半否一半,“似一团火,不止暖,还有些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