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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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碗待饭 更新:2024-05-16 13:26 字数:6246
杨柳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已经一个时辰,她努力挺直脊背,虽然不管怎么挣扎都已经矮了一截。
她,郑铎进门三个月不到的妻子,一身正红坐在她面前,悠闲地一口一口地吃着蛋羹。良久,她才放下了碗。那清脆的一声,让杨柳心神一震。
“我呢,一直等着妹妹来寻我,可这左等右等,妹妹还是让我失望了。妹妹不主动来,那便只能姐姐主动去请了。夫君去为国征战,我是日夜都心神不宁,妹妹倒好,不但脸色红润,这身子也很圆润呢。”说着,她的眼神便落在了杨柳的肚腹之上,那眼神中闪着寒光,令人心颤。
“夫人,我已经按您的吩咐来了,能先放了我妹妹吗?”
“小门小户的就是没规矩,我家夫人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插什么嘴?”
“妈妈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妹妹你这样没规矩,姐姐也不好盲目护着你,不然就是害了你。来呀,给我打。别打多,就十个巴掌吧,也别打太过了,我一会儿还要跟妹妹继续说话呢。”
啪啪啪啪……十个巴掌,一个不少。杨柳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嘴里的血腥气没有散掉多少,倒是突然觉得恶心想吐,她强忍住,只反复擦拭嘴角,手背上一片猩红之色。
“云锦你,你这手劲也太大了。瞧你把妹妹这脸打的,我看着都心疼,夫君要是在,恐怕要心疼死了。”
“求夫人放了我妹妹。”打她的丫鬟下手极重,她每说一个字,都能牵动脸上的伤,火辣辣地疼。
“啊?妹妹你说什么?姐姐我听不清楚。”
杨柳目光微闪,闭上眼,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努力忽略脸上的伤,一字一字说:“求夫人放了我妹妹,她是无辜的。”
“无辜?”她轻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说,“要不是她生的那场病,你能攀上咱们爷么?爷那是心善,你……妈妈你来和她说,我累了。”
“那个小丫头啊,不是奴婢说怪话,这明明一对父母生出来的,怎么长相就差了这么多呢?杨姑娘这样的姿色,那不管去哪里都是花魁的命,杨姑娘的妹妹么,没一个楼里愿意要的,恐怕只能随便寻个私窑了。”
“是我自甘下贱,是我缠着爷,所有种种,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夫人,放了我妹妹,我任凭夫人处置。”
“呵,说起来,大家都是姐妹,姐妹之间,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夫君他喜欢你,是你的本事。夫君现在不在府里,我身为他明媒正娶的妻,总该替他照顾好他的人,妈妈,您刚不是说给我炖了补汤么?天天喝,我有些腻味了。若妹妹不嫌弃的话,就替姐姐把汤喝了吧。”
饶是她不通药理,也能知道那冒着热气的汤究竟是什么,因为这屋子里或坐或站的那些人脸上狰狞的表情。
她打定主意来这里之时,就做好了准备。可赔上他们母子两条命,若还换不回妹妹安好,那她就亏大了。
“不能亲眼见到我妹妹安好,我是不会喝的。”
“你以为你来了这儿,还由得你说不么?王妈妈,云锦,你们搭把手,伺候杨妹妹用汤。”
看到她们过来,杨柳慌忙想要起身,可她跪的太久,还未完全起来,已经又摔了回去。
“按住她。”王妈妈利落地分配着一块儿朝着杨柳涌过来的丫鬟,束手的,抱腰的,抬头的,压腿的,掰嘴的,她无力反抗,只能瞪着眼睛咽下那碗依旧烫舌的汤药。掰嘴的那个丫鬟一松手,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了几口汤药,然后又被灌下一碗。
确认药量足够之后,所有丫鬟都松了手。杨柳软身趴在地上,刚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不多时,她感觉到了腹部传来的疼痛,刚开始只是一点,然后慢慢地,越疼越厉害。
“你就不怕爷回来……”
“怕什么,你一个耐不住守空房的寂寞,生生堕了孩子,和爷的侍卫私奔的外室,你以为爷能记你多久?”
一股剧痛袭来,杨柳疼的说不出话来,不多时,伴随着腿间不断外涌的湿热,她闻到的是让她绝望的血腥气味。
王妈妈弯腰检查了杨柳的状况,点了点头,那位夫人终于真正高兴了起来,“你这样的贱人,怎么配生夫君的孩子。还敢在我前头有孕,夫君喜欢你,宠着你,我却是要教教你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她厌恶地看了杨柳身下依旧还在弥漫的血色,挥了挥手中的团扇,似乎想要驱赶那股子血腥气息,“呕”,她干呕了几声后,就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你挡了我的路,你的孩子挡了我孩子的路……你妹妹,你舍不得她,我就送她去陪你。”
杨柳觉得周身的温度都随着血液的离开一同散去,渐渐的,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了,只渐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3章 避子汤
“娘亲,抱。”
杨柳跟前站着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孩子,大约因为年纪不太大的关系,他站得有些不大稳当,他朝着她伸出了双手,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就那么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眉毛还很淡,但眉形像他,他的鼻子很挺,像他,他的唇很薄,也像他……除了眼睛之外,他就像是他的翻版,杨柳知道,这是他和她的孩子,心突然就柔软了起来。
她缓缓屈膝,将他拥入怀里,玉雪可爱的一团,就那么依恋地靠着她。这个拥抱非常短暂,在杨柳还未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温度的时候,怀中已然一空,然后,满眼满手满地都是血红之色。
“杨姑娘?杨姑娘?杨姑娘您醒醒。”
杨柳被推醒的时候,满眼满脸都是已然冰冷了的泪水。
“安妈妈?”待得泪水终于落尽,杨柳看清了站在她跟前的人。所以……连安妈妈也被她连累了吗?她是不知廉耻和侍卫私奔的外室,那么安妈妈呢,她想怎么和他解释?
“杨姑娘,您没事吧?是做噩梦了吗?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本来安妈妈是不敢闯进来的,因为爷走之前是吩咐过了的,让杨姑娘好好休息,可杨姑娘刚才发出的声音实在堪称凄厉,她还以为杨姑娘出了什么意外,这才闯进了屋里,没想到杨姑娘只是在做梦。看着杨柳,安妈妈也觉得她颇可怜,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却偏偏遇上了爷那样的人,只怕爷不肯放手的话,她这一生都要耗费在这小宅子里头了,虽然吃喝不愁,但终归要落人口实的。若是那位新夫人厉害的话,只怕还要更惨。
“噩梦?”杨柳摇了摇头,那样明晰的疼痛,怎么可能是梦境呢?下意识地,杨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然后一顿,下一刻,她缓缓地拉开了被子,被子下头的她,身无寸缕。
因为杨柳的动作,安妈妈看到了她露出来的肩膀,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了然,转身,安妈妈就去衣橱里头给杨柳拿衣裳了。
肚兜、亵裤、里衣……安妈妈慢慢地将一整套衣裳搭在了臂间,“杨姑娘,您也别太难过了,老身看着,爷待您还是有些情意的,就算日后爷成了亲,他那后院也指不定会有您待的地方。”后头一句,安妈妈憋在了心里,【只要您安安分分的。】
“安妈妈你说什么?爷成亲?爷要成亲了?”他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他成亲之后不久,就随军出征去了啊!
见杨柳一脸震惊,安妈妈暗道了一声不好,她还以为爷昨天来就是来挑明这事儿的,没想到爷还没说,随后安妈妈想通了,应该是爷不想叫杨姑娘难过,这是打算先成了亲,待得新夫人进门一年半载,再把杨姑娘接到府里头去,反正杨姑娘一般都待在院子里头,只要院子里头的人口风紧,杨姑娘是不会得知爷成亲的消息的。
至于做妾,在安妈妈看来,那也比现在做外室要强,至少妾是有名分的。
可爷的一片好心,硬是叫她给说漏了嘴了。她这包打听的性子,她这话多的嘴,安妈妈懊悔地不得了,这就开始想词儿来圆话了,“额……杨姑娘您听错了,老身说的是,爷是迟早要成亲的,但爷那是真心待您的,便是今后成了亲,也是不会忘记给您一个名分的,您就且等着跟爷进府去享福去吧。”
虽然安妈妈说了不少她听来可笑的话,但杨柳算是听明白了,她刚才没有听错,郑铎……还没成亲。
“我身上有些难受,安妈妈你去替我备些热水。”
“好好好,老身马上就去。”安妈妈就怕杨柳拉着她问话,能避出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安妈妈出了屋子之后,杨柳咬着牙坐了起来,因为她浑身都酸疼地厉害,就像每回承宠过后。此刻屋子里头就她一个人,杨柳将身上的被子拨到了一边,入眼的是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还有腿下渐渐被她弄湿的被褥。
沐浴完之后,杨柳任由安妈妈替她擦干头发,平日里,这事儿基本都是她自己做的。从镜中看去,安妈妈此刻很是专注,杨柳垂眸,缓缓开口,“安妈妈,爷说了他的婚期具体是在哪天了吗?”
杨柳这话一出,顿觉头皮一疼,那是安妈妈一时心虚,手上的力道未能控制好。
“杨,杨姑娘你说什么呢,老身不明白。”
伸手揉了揉被拽疼的头皮,那疼痛的感觉让她有些想笑,她居然还存在于这世间,活生生的,“刚才是我睡迷糊了,爷昨天来,就是来和我说这件事的,但他只说他的婚期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具体是哪天,爷没说,我想着,安妈妈你门路广,应该是知道一些的。”
“老身不知。”爷都没说具体是哪天,她也没吃熊心豹子胆,哪里敢说呢?万一杨姑娘一时间没能想通,闹上门去,她是爷的心肝,爷必然舍不得伤她,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您也不知道?那算了,反正我也是不能上门贺喜的,知道和不知道也没太大的区别。对了安妈妈,今天的避子汤呢?”
“避子汤?今天爷没吩咐。”事实上,爷自从头几次之后就没吩咐过,完全都是靠杨姑娘自觉。但安妈妈以为,杨姑娘应该还是和爷前头的那些女人不同的,杨姑娘跟着爷的时间长,也没歪心,这爷都要成亲了,应该是能接受自己有子嗣了才是。若是杨姑娘能有了爷的孩子,那她以后必然是能够母凭子贵的。到时候,杨姑娘一人得道,他们也能跟着升天。
“爷是做大事的人,这样的小事,咱们记得就好。安妈妈,烦您去替我熬一碗吧。爷总夸我懂事,我总不能在他成亲之前给他添不痛快。”
安妈妈觉得,就算真有觉得不痛快的人,那也不会是爷,该是那位要进门的新夫人。但爷没特别交待停了避子汤,应该也是默认了要让杨姑娘喝的。
跟了郑铎之后,杨柳喝的最多的药就是避子汤了。熟悉的药味萦绕鼻尖,还没开始喝,嘴里就已经泛起了苦味。手在碗边放了半天,指尖感觉到的热度越来越少,她却没有将药碗端起来。她知道,她心中生了抗拒。她也知道,只要她喝了这药,那孩子就不会在了。
虽然已经过去好些时候,但杨柳依旧记得这避子汤第一回放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是什么感受,是屈辱,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没有孩子的牵绊,她和他之间,随时都可以了断,她依旧还是自由的。是什么时候变了的,每喝一碗避子汤,都觉得难受,因为她把他放在了心里,所以盼着能给他生个孩子,但他并不稀罕。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杨柳狠狠地捏了捏拳头,而后放开,双手捧起了已经失了温度可能苦味更甚的药送到了嘴边,闭眼张嘴……
安妈妈进屋的时候,看见杨柳正对着空碗发呆,眼睛红红的,看着不好受的模样。
“杨姑娘,别难过,待得日后,爷把您接进了府里,就是您替爷开枝散叶的时候了。现在,是您的子女缘分还没到。”
“嗯。”杨柳低低地应了一声。
“安妈妈,我心里难受,想出去走走,行吗?”
“这……”安妈妈有些犹豫,爷是吩咐过了,没有他的特许,是不让杨姑娘出院子的,说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其实安妈妈心里明白着呢,爷是怕杨姑娘跑了。若是昨天之前,安妈妈也是不担心的,她长着眼睛呢,杨姑娘待爷的情意,那是举手投足之间处处可见的。可今天……万一杨姑娘因为爷要娶旁的女子一时想不开直接走人了,这人海茫茫的,她能去哪里找她去?想起爷可能的怒火,安妈妈暗自打了个哆嗦。
“我就是突然想我妹妹了,想去看看她。”
一听杨柳这么说,安妈妈更觉得不妥,杨姑娘的妹妹,她是知道的,那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当初若不是杨姑娘狠下心跟了爷,只怕这会儿她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可杨姑娘明明是为了救她,她却不领情,总说是杨姑娘自甘堕落,不过是拿她当借口。杨姑娘托她给她妹妹送过银子,但当时她妹妹那眼神,好像杨姑娘给她送的不是银子,而是一坨屎一样。
杨姑娘这会儿本就因为爷的婚事没法开怀,再在她妹妹那儿碰了钉子,万一一时想不开投缳或者投河,她恐怕都得跟着下黄泉去伺候她去。
“杨姑娘,这……不方便吧?您看您今天也累得慌,不然您歇几天再出门?”
“我不累。我心里憋得慌,这院子太小,憋得难受。您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一块儿去吧。或者让旁人跟着我也可以。”
听说自己可以跟着,安妈妈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第4章 闭门羹
自从跟了郑铎之后,杨柳就几乎再没有见过杨桃。
杨桃觉得她不自重自爱,愧对了爹对她的教导。自爹中了秀才之后,杨桃就觉得他们家是书香门第了,给人做妾尚且是自甘下溅,更何况是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说得好听是外室,说得难听点儿,其实和楼子里头的那些姑娘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样的话,出自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的嘴,杨柳自然是难过的,但她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她们当时的日子已然捉襟见肘,杨桃却突然生了那样的重病,不要说短时间之内,再给她一年半载她也攒不出那么多的银子,除了卖了自己,她已经别无选择。
其实杨桃说的对,某种程度上,她确实和楼子里的那些姑娘没有区别,她们卖给很多人,她卖给一个人。谁也不比谁干净。
马车在不停地往前行驶,偶有颠簸,杨柳面上的神色却没有太多的变化,她面上所有的表情都能用一个字概括:愁。
安妈妈在一旁看了半响,碰了碰她的胳膊,“那个……杨姑娘。”
“嗯?”
“不然一会儿到了地方,先由老身去替您探探令妹的口风?”
杨柳明白安妈妈的意思,如果杨桃依旧口风强硬的话,她就不用去碰钉子了,免得难堪、伤心。
“无碍,她终究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安妈妈见杨柳语气坚定,神色决绝,便也不再多劝什么了,无非是今后几天打起精神来,将人盯紧点儿罢了。
这会儿,已然过午,杨桃一般是在家里的。她摘去卖的那些花,要是到了这个点儿还没卖掉的话,基本也都蔫了,不能卖了。更重要的是,在外头用饭要多花银子。
在门口站了好些时候,杨柳的手都没有能抬起来。这里原来也是她的家,她回家只要推开门就行,现在……敲了门都未必会开,真是悲哀。
深吸了口气,杨柳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抬手叩门,门却突然打开了。一时间,不论是杨柳还是杨桃面上都现了错愕之色。
杨柳是还没有想好要先说些什么,她本来打算敲门的时候想想的。但门开得太快了。
门开了之后,安妈妈便望向了杨桃,她是见过杨桃的,但不大喜欢她,小姑娘说话太刻薄。也不知是不是刻薄的话说多了,这容貌看着也是一副刻薄相。安妈妈又看了眼杨姑娘,眉头微微一蹙,这明明是亲姐妹,怎么姐姐就能比妹妹好看这么多呢?看着有些不像是一对爹娘生出来的。
杨桃本来是想去找山妹的,结果门一开,她看到了她姐姐,先是错愕,然后是厌恶。
“你来做什么?又来给我送银子,显摆你是多么地受宠吗?如果给你银子的是我姐夫,那么怎么样都行,可他是吗?你花他的银子,怎么就能花得这么心安理得呢?我都替你臊得慌。”说着,杨桃就往后退了一步,准备给杨柳吃个闭门羹,安妈妈却眼疾手快地把门给推住了。安妈妈个头颇壮,杨桃的力气和她根本就没法比,不但没有能把门关上,还因为安妈妈的一推,差点儿摔倒。
见妹妹踉跄了一下,杨柳立马往前迈了几步想去扶她,杨桃却狂吼出了声,“不许进来,别弄脏我家的地!”
由人转述的时候,杨柳其实还有些怀疑,那个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妹妹怎么会说出那样戳她心窝子的话,是不是郑家的那些个下人在中间使了坏,只为了能断了她的念头,让她安安心心地跟着郑铎,逗他开心。
亲耳听到,才真正是伤了心了。杨柳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存在于这世间的意义,爹去世之后,她觉得她是为了妹妹活的,但现在杨桃似乎不需要她了。
郑铎……她把他放在心里,他却只是把她当个猫啊狗的,高兴的时候过来逗弄逗弄,不高兴的时候连出气的价值都没有。他的妻……容不下她,他应该,是会顺着他的妻吧,毕竟是明媒正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