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金枝 第18节
作者:衔香      更新:2024-05-17 04:56      字数:3975
  她纤细袅娜的站在那里,兜帽很大,白狐毛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看着有些叫人生怜。
  “永嘉公主。”她微微颔首,侧着身似有歉意,“是我有些走神了。”
  换做平日,永嘉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被皇兄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吓住了,或许是看着她张雪白的脸生了一丝同情,没平时那么讨厌。
  她放下了衣袖,只是讽刺了两句:“算了算了,真是倒了霉了,今天大约跟我命里犯冲,我回去得好好烧几炷香,去去晦气。”
  柔嘉静静地站着,并不出言反驳。
  可永嘉一见着她这副故作大度的样子便忍不住来气,明明差不了几个月,她却总是这么一副沉静如水,淡然自若的样子,连父皇都夸过她年纪虽小,但性子平和,有大家之风范。
  而她呢,不过就是活泼了些,好动了些,性子急躁了,便总是被父皇斥责,被皇兄教训,从来没有得过任何一句夸奖。
  有这么个人做对比,永嘉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简直都像白活了一样,她真是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烦透了。
  更别提还有高彦昌,永嘉真是不明白,高彦昌为什么放着她一个好好的嫡公主不要,偏偏一心扑在这个假凤凰身上。
  永嘉忽然有些心烦,扬着头,毫不客气地又撞了她一下,大步过去:“让开!”
  这一撞撞的柔嘉身形趔趄,一个不稳撒了手一脚踩到了自己的宫灯上,那平静如水的脸上才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这是她和桓哥儿一起亲手做的灯笼,一想到桓哥儿还在发着高热等着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俯着身,将那被踩坏的灯笼捡起来,一点一点试图捋平。
  永嘉看着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里终于有了些快意,才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身离去。
  可灯笼已经坏了,捡起来也没用了。
  柔嘉放了手,看着那一抹火红的背影忽然有些落寞。
  那才是真正被宠爱长大的小公主,所有人都惯着她,宠着她,她不需要刻意去学会什么,也不需要刻意去讨好谁,便是惹出了一堆麻烦,也总有人在替她收拾烂摊子。
  不像她,先皇看在母亲的情分上迫不得已接她入了宫,给了她公主的名分,但是对着她和那些亲生的皇子皇女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那种好是加了一层隔膜的,是天子的恩威,疏离地叫人不敢亲近。
  皇兄,皇兄更是不必提,在他眼里,她大约只是一个复仇的对象,一个诱捕的猎物,一个泄欲的对象吧……
  柔嘉收回了眼神,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让自己的处境更加悲哀。
  只是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真正走到了这冷冰冰,阴沉沉的太极殿前,柔嘉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
  张德胜站在殿门外,已经不知站了多久了,看见了乘着夜色而来的她也丝毫不惊讶,不等她开口,他便躬着身说道:“请公主在殿外等一等,奴才先去禀报陛下一声。”
  和聪明人相处倒也省心,用不着她自己开口去说那些难以启齿的话。
  但被那种洞悉一切的明了的眼光看着,柔嘉还是有些难堪,微微低着头道:“有劳公公了。”
  皇帝刚刚沐浴完,正坐在案前批奏折,听着张德胜的禀报,他头也没抬,仍是一道一道批着奏折。
  殿内有些过分地安静,只剩火烛静静的燃烧声,偶尔有晚风吹过,火苗腾的一下窜上去,明亮了那么一瞬,转眼间又平静下来,几乎静止地燃着,沉默地有些可怕。
  张德胜躬着身,一时间弄不清楚皇帝的意思。
  明明使了那么多手段逼的人走投无路,求上门来了,怎么这会儿到了门口,偏偏又不叫进来。
  他悄悄抬头,只见皇帝正捧着一个奏折看的出神。
  “陛下……”张德胜站的有些腿脚发麻,低声提醒了一句。
  被打断了思绪,皇帝才终于抬起了头来,慢慢地丢开了那折子,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周存正又告病了,你待会儿去太医院叫张院判再过去看一看,他的腿总不见好,朕不放心。”
  一提到周存正,张德胜总算是明白陛下为什么沉默了。
  如果说当今之世陛下还有什么亏欠的话,那一定只有周存正周将军了。
  皇帝看着那颤抖到歪歪斜斜的字迹,仿佛还能隔着时间看见他托着那副衰败的身体在灯下执笔时的艰辛,神色慢慢变的有些凝重。
  当年岐山一战,当时还是太子的他奉命出征御敌,局势危急,他不得不兵行险棋,领着三千精兵在峡谷诱敌深入,敌军是引到了,但是计划好的援军却迟迟不至。
  苦等不至,敌军发觉不妥,开始反扑,三千亲兵为了掩护他突围全部丧命于山涧。他自己亦身受一箭,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被周存正背了一天一夜,才从雪山上下来。
  后来他的命是保住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周存正当时亦是腿上有伤。只是周存正忍着伤痛,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背着他下来,最后因为长时间浸在冰窟和雪地里,冻的双腿经络坏死,再不能行。
  一个意气风发,正值壮年的将军,自此再骑不了马,也提不了剑,只能日日靠着药罐子续命,靠着轮椅艰难地行动,这简直比杀了他还残忍!这何尝不是杀人诛心?
  养好了伤后,他一举踏平了西境,但三千人的性命和周存正的腿,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他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光风霁月,温润如玉,他不得不争,不得不去当这个皇帝,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他要将权力永远掌控在自己手里,即便这个皇帝当的是孤家寡人,前朝后宫满是算计。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时却在这富丽的皇宫之中歌舞升平,庆祝着幼子的诞辰。
  他如何能不恨?
  他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们?
  皇帝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仿佛大雨前阴沉沉的天幕一般,最后神色一凛,一拂袖,满案的奏折全被推了下去。
  奏折哗啦啦倒了一地,张德胜立马跪了下去。
  殿外的柔嘉听到了动静,也不由得攥紧了手心抬起头朝着那厚重的殿门看过去。
  可那殿门始终紧闭着,仿佛从没发生过任何事,平静地叫人害怕。
  片刻,张德胜走了出来,敛着神色道:“公主,陛下今日有些头疼,您还是先回去吧。”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无疑是判了她死刑。
  柔嘉脑子里懵懵的,不明白为什么转瞬之间皇兄便改了决定。
  帝王心,为什么这么深不可测。
  可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来求他,她又能怎么办呢?
  柔嘉抿了抿唇,笔直地跪了下去:“公公,请您再去通传一下,我今晚……今晚一定要见到皇兄。”
  说出这句话对她而言已然是无比困难,尤其是主动送上门还是被人拒绝之后,她垂着头,已然十分难堪。
  张德胜看了眼那气氛沉重的大殿,忍不住劝道:“公主,您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也不迟,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
  明日,她还有几个明日,就算她等的起,桓哥儿呢?
  明早上那些人便要将他带出去了。
  她真的等不了了。
  柔嘉重重地朝他行了个礼:“公公,请您帮帮柔嘉吧。”
  “公主,你别这样……”张德胜连忙扶起了他,他可承受不起这大礼。
  但柔嘉执意不起,性子难得的倔强,张德胜有些棘手地站在那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都是借口而已,陛下如果真的不想见她,早就打发人撵出去了,她怕是连跪着的地方都没有。
  张德胜转身又进了门去,他并不直说,只是给皇帝倒了杯茶。
  热腾腾的茶水端过去,他才抬起头,不经意地提起了一句:“陛下,外面好像下雪了……”
  皇帝看向窗外,只见浓黑的夜空中雪片簌簌飘落,一大团,一大团地落下来,不一会儿那高高的琉璃瓦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有几片大胆的雪片顺着那一丝窗户缝钻了进来,飘飘扬扬地坠落到他的肩上,仿佛轻轻倚靠在上面一样。
  雪花脆弱的很,他抬起手拈起了一片,小小的花瓣慢慢化成了水,晶莹的一点落到他的指尖,轻轻地晃着,像极了她那晚卧在他怀中流下的眼泪。
  他忽然想起来了,她未进宫前的本名是叫“雪浓”。
  第一次见面时,他有些好奇地问过,她为什么会叫这个名。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有些怯怯地抬起头,告诉他因为她生在一个大雪之夜,父亲一推门,外面的屋檐上、树梢上、庭院上堆满了浓郁的白雪,厚厚的几乎快坠下来,所以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希望她能像这丰年的大雪一样,永远纯净,丰裕。
  雪浓,真是个好名字,她也的确长成了这幅样子。
  皮肤像雪一样的白,性情像雪一样的纯净,名如其人,极为贴切。
  他抬起头,远远地看向外面那个落满了雪的身影。
  细弱,伶仃,几乎要和着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
  即便是跪着,她的背已经挺的很直,像雪花一样有棱角。
  如今她真的长大了,只是这朵雪花也落到了他的掌中。
  皇帝沉沉地看着,忽然收拢掌心,那一团误入的雪片瞬间便被融化成了水,湿淋淋地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
  “叫她进来。”
  他转过头,声音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哑意。
  “是。”张德胜心头一跳,低着头出去。
  大门终于为她打开,柔嘉那一瞬间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她的腿因为跪的太久已经有些僵硬,站起来时晃了一晃才稳住,每走一步身上的雪花便跟着簌簌地抖落,等她终于踏进大门的时候,只剩头顶的发丝上还沾着些潮湿的水汽了。
  她一进去,张德胜很体贴地关上了门。
  身后厚重地一声响,柔嘉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路了。
  皇帝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即便是听到了动静,依然神情冷峻地站着。
  她曲着膝深深地跪拜下去:“臣妹参见皇兄。”
  听见了声音,皇帝回过头,沉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但那目光却将她完全笼罩在眼底,一点一点扫过她全身上下,从她微湿的长睫到通红的指尖,最后落到了她紧绷的腰背上。
  “你很害怕?”
  他走下了台阶,垂着眼打量她。
  只是他一靠近,明显感觉到她本就绷着的腰弓的更加厉害,整个人好像一头受了惊的小兽一般。
  柔嘉摇了摇头:“没有。”
  她一说话,鼻尖微微出了汗,整个人显得愈发可怜。
  皇帝抿了抿唇,视线落到了她裹的严严实实的白狐裘披风上,淡淡地问了一句:“不热么?”
  他只穿了一件玄色单衣,整个人精神勃勃。
  事已至此,再裹着着披风又有什么意义呢,该看的不该看的他全都已经看过了,她在他面前早就没有任何遮蔽可言。
  柔嘉慢慢抬起手,一点点解开了系带,手一松,那沉重的狐裘便坠了地,露出一身单衣。
  她又瘦了,那腰几乎一手都掌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