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 第83节
作者:月神的野鬼      更新:2024-05-17 08:03      字数:5998
  李道玄打断了南乡子的话,“今冬这场雪一连着下了十多日,许多年没见到这样的雪景了。”
  这毫无前因后果的一句话让南乡子反应了一瞬,下意识的,他望向窗外,天地间浩瀚皆是白,黄鹤高飞,玄武山落满了雪,确实是如李道玄所说,许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过了一会儿,南乡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李道玄似乎不想与他谈论孟长青与吴聆的事情。
  南乡子走后,李道玄一个人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案上摆着香炉,一室的轻烟朝窗外涌去。大雪纷飞,遥远的洞明大殿中,黄祖亲手所悬之剑依旧如数千年前一样寒光凛冽。
  紫来峰,几只黄鹤在大殿的屋檐下躲着雪,小道童们兜里揣着蜜饯干果在雪里跑来跑去,放假的日子总是很快活。
  雪下得有些大,吴聆与孟长青站在廊下聊天,吴聆的话很少,他好像更习惯倾听,孟长青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人同南乡子是如何聊的。
  吴聆看向远处,他是第一次见到冬日的玄武,冰天雪地颇为壮观,他问孟长青,“玄武经常下雪吗?”
  “不常下。”孟长青道:“玄武东边临海,每年的十一月初会下一场雪,开春时会再下一场,偶尔中间也会下,但不常见,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吴聆望向一个方向,低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道:“是剑阁,听说里面放着上万把剑,玄武二十四剑都曾供在里面。每一个玄武弟子下山前,会从剑阁带走一把剑。玄武东山住着铸剑师,每一年他们都会将新铸好的剑放进去。”
  “那倘若你今后下山,也会从中带走一把剑?”
  “是啊。”
  “你自己挑吗?”
  “一般都是自己挑,但不是每个弟子都能带走想要的剑,剑也挑人。小时候我经常见到师兄弟在说自己以后下山要带什么剑,出名的剑就这么几把,谁都想要,很多次大家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据齐先生说,玄武每一代弟子都这样,但是那几把剑还在剑阁,没人带的走。”
  吴聆看向孟长青,“那你呢?你也一定早就想好了,你小时候想要带走哪一把?”
  孟长青忽然就没了声音,他看着吴聆半晌,终于笑了下,“大雪。”
  大雪,那是一把剑的名字。吴聆听过玄武二十四剑,他自然也明白孟长青为什么想要大雪,传说中,大雪剑与白露剑是同一人所铸。他望着孟长青道:“你真的很希望成为你师父那样的人。”
  “天下剑修谁不想成为我师父那样的人?”
  吴聆没有说话,他脸上带着很轻的笑,望向那群山雪海。
  紫来峰历来是玄武掌教的居所,巍巍然有神庭之风,自南乡子居住在此,这山上热闹了许多,南乡子或许是玄武最好相处的一位师尊,在紫来大殿外,穿着青色道袍的小道童在殿外来去飞奔,时不时有打闹的声音传过来。
  吴聆与孟长青聊了一会儿,忽然,远远地可以看见有个小道童一路小跑着上山,他手里捏着封信。
  小道童在孟长青与吴聆面前站定,踮着脚将信举高了,“山下师兄说,这是长白寄给吴师兄的信,让我带上来。”说话时还微微喘着气。
  吴聆接过了信,道了声谢,小道童有模有样地回了一礼。
  吴聆随手拆开了信,视线忽然一顿。
  孟长青问道:“怎么了?”
  吴聆看完了,收了信,“没什么,门中弟子出了点事,我要下山一趟。”
  “现在吗?”孟长青有些诧异。
  “嗯。”吴聆望向孟长青,“我恐怕无法亲自去向玄武掌门真人告辞了。”
  孟长青听出来这事真的挺急的,他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道:“没事,你去吧,我去和我师伯说一声。是长白宗出什么事了吗?”
  吴聆的脸上有些不容易察觉出来的异样,他看向孟长青,半晌才道:“一些门中私事。”
  孟长青见吴聆不方便说,道:“好吧,那你一路小心。”
  吴聆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身步下山阶,一脱离孟长青的视线,他随手又将那封信拿出来,指尖有灵力闪过,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化作了白灰。他望向一个方向,眼中有着跳跃的冷光。
  这是东临玄武,天下第一宗派所在之地,道宗香火最盛的地界之一。
  一个红袍僧人出现在巷子里,他赤着脚走在雪地中,整张脸都埋在兜帽里,手腕露出的苍白皮肤上有着骇人的瘢痕。他看上去是那样的羸弱,走了不知多少漫长的路,才终于来到这里。他穿过镇子的时候,善良的东临姑娘瞧见了这红袍的老人,塞了他一件半旧的棉衣,走了。
  此时,红袍僧人就裹着棉衣团坐在那河边,头被包得严严实实,浑身都是冻得像铁石一样的雪渣子,他低低地为善良的姑娘唱着祷祝的歌,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他病的快死了,谁都看得出来。
  吴聆御剑停下,冰冷的河水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吴聆望了一眼,河水中,兜帽下,那红袍的僧人脖颈上露着一头蛇。菩萨宗行蛇尊者,传闻中,地狱的烈火里生出的菩萨。
  那红袍僧停止了吟唱。
  吴聆道:“你们是真的不怕死。”
  那红袍僧抬头望向玄武群山,玄武八百里山脉,这是玄武最偏的地界,连烟霞都罕见,可见并没有得什么天地福泽,也不见什么道门金仙,他低低道:“这里的雪没有记忆中的寒冷了。”那声音听不出任何的畏惧或是不安,说着话的时候,他手中又落了一把雪子,“第一次见到您,您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这魔物快死了,只是走到了东临,就耗尽了他的生命,余下一点微弱的气息,甚至禁不起一阵风吹。吴聆没有动手杀他。他能看得出来,这群来历不明的魔物在追随自己,他们孱弱到能被一个孩子随手杀了,却依旧前赴后继地来到他的身边,死在他的身边,像是一场朝圣。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中的上一个人,因为预言中杀了他的人会出现在西洲城,于是蚕食了清阳观镇压的残魂,血洗了整个西洲,将近二十万人死了,猩红的血灌满了寒江。
  而眼前这一个,跋涉千山万水来到此地,以死亡为代价,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吴聆看了过去,红袍僧抓着那把故乡的雪子,慢慢地就绝了气息,死了。
  吴聆心中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七情六欲的体验了,可他此时望着那具冰凉的尸体,却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共鸣的感觉。他在这具尸体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让他陡然从刚刚那种幻境似的生活中清醒了过来。
  他这一生,一直有如孤身行走在黑夜中的雪原,周身唯有冰雪与风暴,他曾经试着喊过,却没有任何的回声,黑暗中真的没有一点光,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有了他,无法欢笑、无法哭泣、无法叫喊,生我何用?灭我何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佛听见了,佛来了,佛说,我即炼狱。
  那具冰雪中的尸体化作了一滩血水,留下两颗蛇眼化作的石头,有光照耀出来,空中出现了一副景象,这就是他要告诉吴聆的事情。
  一切回到了西洲城的那个夜晚,孱弱的红袍僧低身跪在吴聆的脚边,低低说着什么,月光照着小河,在巷子投下的阴影处,一个黑衣的少年抱着个球状的东西,侧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像是猫的一样,碧幽幽的,他一直听了很久,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他诧异的事情,手中的球差点脱手而去。
  吴聆一直看着那幻像中的一幕幕,至此眼中才有了波澜,他低声念了个名字,“吕仙朝。”
  在那个夜晚,吕仙朝听见了,也看见了,命运就如同那个绣球,轻轻滚落到了少年的脚下,他捡起来了,却还没有意识到。
  幻境消散了,地上的血水已经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命运的大河终于奔流起来。
  吴聆转身往外走,刚走出去两三步,他停住了脚步,山林中除了落雪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动了动,“别再来找我,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我会直接杀了你们。”
  空中不闻任何的回音,吴聆继续穿过风雪往前走。
  第82章
  吴地柳州城。
  吕仙朝正坐在一个酒楼的二层楼里吃东西,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 往窗外某个方向看了眼, 那是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子, 正对着大街,空无一人。吕仙朝近日近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可仔细去查,却又什么也没有。吕仙朝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店家亲自上楼来给隔壁桌的几个修士布菜, 吕仙朝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听着隔壁那桌人谈论许多天前拯救西洲城的三个少年剑修的事迹, 神色忽然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 又有些状似不在意的得意与受用。
  这些日子他没少听见这些传闻,他也没想到孟长青与陶泽这么够意思, 当日那景象谁但凡长眼的都看得出来,是他们三人联手用邪术杀了那邪物。可孟长青与陶泽却说,那煞气是邪物身上的,当时他们三人利用引那邪物陷入混乱,借力打力,再用白露剑将其一击杀死,而他则是被煞气冲入寒江, 至今生死不明。如此一来,他被撇得干干净净,反正宗旨就一句话, 就不管什么事儿全都往那邪物菩萨头上推就完了。
  如今道门处处都是他的少年传说,只要他不再出现,谁也不知道他曾经修炼过邪术,他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吕仙朝想起孟长青那张永远拧巴的脸,觉得孟长青替他一个邪修遮掩,一定让他饱受良心的煎熬,毕竟人家自诩道门真仙首徒、正派人士、道门秩序维护者,天下邪物和妖魔的公敌,百姓的守护神……
  吕仙朝觉得孟长青这人挺搞笑的。他起身结账,在柳州城里没头没脑地晃了一天。到了傍晚,他路过一家开在偏僻巷子里的客栈,索性就进去住一晚。
  客栈半掩着门,门口挑挂着盏昏暗的灯,吕仙朝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异样,他推门的手还放在门板上,一丝丝的凉意往手腕上走。吕仙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轻轻一挑,下一刻他一把将门推开了。
  “有人吗?住店。”
  客栈中什么人也没有,桌椅板凳叠得高高的,他的声音孤零零地在其中回荡。吕仙朝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那客栈门口的灯笼,原本红色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幽暗的绿色,看上去像是两团鬼火。他站在原地一会儿,没回头,进屋上楼,在步上楼梯的时候,他忽然不屑地轻笑了下,“找死。”
  有无数的蛇从客栈的各处缝隙里爬出来,打着结缠绕在房梁上,竹子上,窗棂上,密密麻麻,天花板上都是紧紧缠绕着的蛇,碧绿的、莹白的、漆黑的、红白相间的。
  吕仙朝继续往楼梯上走,长白仙剑随意地落在了他手中。
  当晚,有三个人同时从睡梦中惊醒。
  吴地画屏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猛地睁开了眼,她浑身都是冷汗,大口地喘着气。
  药室山,陶泽趴在药典上猛地惊醒过来,案头点着的灯烛几乎让他分不清刚刚是梦境还是现实。
  放鹿天,孟长青瞬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未点灯的屋子里什么光也没有。
  他们做了同一个梦。吕仙朝死了,死状极为凄惨,无数的蛇盘旋在他的周身,鲜血流了一地,吕仙朝痛苦地嚎叫着,挣扎着用尽全力朝他们爬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救我。”那一幕太真实了,好像吕仙朝真的哭嚎着惨死在了他们眼前一样,从梦中惊醒后,三人全都是惊魂不定。
  次日,孟长青还是有些恍惚,想着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和普通人不一样,道门修士很少做梦,除非是心境发生了变化,投射到梦境中。然而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梦见吕仙朝惨死在他面前?按理说,他与吕仙朝萍水相逢,因为一次意外而生死与共,然而吕仙朝是邪修,他是道门中人,西洲城一别,此后应该再无交集,为何忽然做这种梦?他有些想不明白,却能察觉到一股不祥的征兆,正思索着,门被敲响了。
  他下意识以为是李道玄,立刻起身去开门,打开一看却发现是陶泽。
  陶泽一见着他就对他道:“我昨晚梦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孟长青的心中咯噔一声,然后道:“我昨晚也梦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陶泽一愣,话还没说出口又换了道:“你梦见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道:“吕仙朝?”
  中午时刻,陶泽早已经离开放鹿天,孟长青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然后他起身去放鹿天的大殿中找李道玄。走进大殿,只看见案上散着轻烟的香炉。他发现李道玄不在。这时候他才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好像很久没在这座山中见到李道玄了。
  在孟长青的印象中,李道玄喜静,极少离开放鹿天,即便是偶尔去紫来大殿与南乡子喝茶,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他于是到处找了找。孟长青在找李道玄的过程中,第一次发现这放鹿天是真的静,静得有些瘆人了。大雪天,走在山中,没有一点风,也听不见一点动静,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正在他找了一圈始终不见人的时候,忽然他像是终于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去。
  李道玄站在山道上望着他,不知是站了多久了,道袍上落着细雪。
  进了屋。
  孟长青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身跪下,对着李道玄道:“师父,我想下山。”
  李道玄忽然就没说话,这是连日来孟长青第一次见到他,这是孟长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孟长青迟迟没听见动静,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
  屋外的雪还在下,宫室中案上的香炉已经快熄了,只余下一两道很淡的青烟,李道玄坐在窗边,半开的窗将澄澈的天光放了进来,他坐在一半的光中,看不清楚神情,终于,他开口道:“玄武规矩,弟子无故不得下山。”
  孟长青想要去找吕仙朝,那个梦真是不祥啊,要知道一点,吕仙朝可是个邪修。他刚刚与陶泽讨论此事,两人都觉得此事诡异,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无论是什么,一旦沾上邪修,闹出来就不可能是小事。可这事不能直接对着李道玄说,他不知如何解释,道:“师父,我在山下有个朋友,他可能出了事情,我想去看看他。”他也知道这不合规矩,声音有些犹豫。
  “是哪一位朋友?”
  孟长青明显沉默了片刻,含糊道:“是我在山下游历时认识的一位长白道友。”
  “长白的事情,自有长白宗处置。”
  孟长青没有想到李道玄会如此说,有些答不上来,确实是如此,长白宗的事情自有长白宗处置,玄武从不过问别的宗派事宜。可此事真的有些微妙,孟长青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那一天本不该直接放吕仙朝走的,谁也不知道一个邪修会变成什么样子亦或是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可这话他依旧不能说,一说出来,吕仙朝必死无疑。
  孟长青道:“师父,我仍是想去看一看他,我担心他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长白宗……长白宗可能不会管他的事情。”
  “为何?”
  “他离开长白宗了。”
  “他为何离开长白宗?”
  孟长青说不出话来了,李道玄每一句话的语气都如常,可偏偏正是因为如此,他愈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他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好久没说话,终于他道:“师父,我想要下山去见见他,我一寻到他就即刻回来,求师父成全。”
  李道玄望了孟长青许久,也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他问道:“你想下山吗?”
  孟长青原以为李道玄在问,他是否想下山,正欲直接点头。可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了,李道玄问得是,“你想下山吗?”离开这座山,出师,去走自己的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从此在外,只说自己师出玄武,再不提其他。孟长青猛的顿住了,抬头看着李道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很是错愕。
  李道玄看见孟长青那一瞬间下意识露出的表情,终于他缓缓垂眸看了一眼案上的香炉,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教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傍晚的天色昏沉一片,有风徐徐地从林中吹过,一切都静极了。
  或许连孟长青自己都说不清李道玄问这一句话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曾经觉得修道就是如玄武道书上写的那样,一指断江,步登三清,后来又觉得修士应该清济天下,忘怀所以,可当李道玄真的问他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却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