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詹台侧脸看她,以前就知道她古灵精怪鬼心思多,但倒真的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聪明,能拓下一朵杜鹃花,在网上、在图书馆、在博物馆,满世界地耐下性子查资料,才终于查到花鼓戏的旦角戏服上面去。
放在平日,他早满口甜言蜜语将对方夸上天。可今天对着她,他的舌头就像打了结,赞赏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微微点了点头,说:“我前天到长沙,在火宫殿的戏台子上看到你了。”
方岚有点诧异,解释道:“查出是戏服之后,我就加了个花鼓戏爱好协会的微信群,群里组织活动,就一并跟着去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替人家唱戏,人家凭什么借你戏服穿?”她说得轻描淡写。
詹台好奇:“你怎么连花鼓戏都唱得有模有样?也是临时现学的吗?”
方岚却答得含糊:“我唱得不好,也就学个皮毛。他们总让我上台,说是因为我扮相好看。”
扮相是真的好看,詹台回想起她穿着红裙站在台上,艳光四射容色慑人,底下观众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在起哄夸她漂亮。
方岚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开始进这个业余戏班子,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戏服的绣样,最好还能借出一件来查查。可是后来跟他们混熟了,倒听了一件挺有意思的八卦。”
这些业余的戏班子,当然租不起人民路上的花鼓戏剧院。
好在就在开福寺旁边,有一家废弃多年的老剧院。一层早都出租给了商铺卖些包子早点,二层却还保留着往日的戏台。
戏台两边夹道零零散散放了几个破旧的玻璃柜子,里面摆了些上了年纪的旧道具,就在门口挂了个博物馆的牌子,进门还要收两元门票。
方岚第一次跟着他们戏班子活动,险些跟门口收钱的老头儿吵了起来。说是卖门票,却连票根发票都没有,空口白牙一张嘴,摊手就是要钱。
同行的老阿姨赶紧拉住她,劝道:“你跟他计较个什么哟,半条命入了土,连女鬼都不怕的人,还会跟你这个小丫头讲道理?”
方岚心头一动,问:“什么女鬼?”
阿姨笑得八卦又市侩:“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地界,没人敢拆迁吗?”
“闹鬼呀。”
“穿红衣服的厉鬼,听说还是不得好死的女鬼哟。”
第24章 清水塘
方岚最会套话不过,听到这里立刻将双手环上阿姨的胳膊,尾音夹着颤,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杜阿姨别吓唬我,我最怕这些了。”
她越是这样说,杜阿姨越是来了兴致,带了点非要闹得她哭哭啼啼的恶趣味,压低声音兴致勃勃。
她们这个爱好协会人也不算少,每周组织活动来到戏剧院,却从来都是待到五点前必须走,万万不敢等到天黑戏台正中橘灯亮起。
“你若是晚上在这剧院点灯,就会看见一个身穿戏服的长发女鬼,背对着你站在戏台上吊嗓。”杜阿姨摆摆手,语气畏惧又猎奇。
那女鬼檀口微张,长发如瀑,从背后看去身姿婉约,裙摆一朵血红色的杜鹃花艳丽无双,肩头立着一只泣血的杜鹃鸟似在悲鸣。
疑是杜鹃口中血,滴成枝上杜鹃花。
女鬼唱腔凄美,杜鹃泣血一般摄人心扉,此时若是个男人从背后看去,只怕分分钟就会被她迷了心神,不由自主脚底打滑,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男人越走越近,女鬼的腰肢水蛇一般越摆越低,像是要贴到戏台的地板上去。
任凭你是谁,也被这妖精一般的身影勾引得心神荡漾。
男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抚在女鬼柔弱无骨的腰上。
死尸一样冰冷,鲜血一样滑腻。
肌肤相触,却再也没有将手收回的机会。
男人被冰冷的触感唤回心神,惊吼着努力将手从女鬼身上抽回,她黑雾一般的长发却像藤蔓一样飞速缠上,将他的手死死捆在死尸一般冰冷的腰肢上。
女鬼慢慢慢慢回过头。
青灰色的面庞仿佛褪了色的青砖,而她额前的碎发之下,分明是两个黑乎乎空洞洞的眼眶!
方岚配合地打了个寒颤,面上恐惧的表情演得活灵活现极为到位:“阿姨,为什么女鬼的眼眶里没有眼睛啊?”
杜阿姨啧啧两声,摆摆手指:“那是她临死前生生挖出自己的眼珠,惩罚自己有眼无珠,将歹 认错良偶,白白害了自己性命。”
得,这鬼故事原来还真有渊源。
方岚的语气好奇又无辜,追问道:“杜阿姨,这女鬼还有故事啊?良偶是怎么回事?她被人劈腿了吗?”
杜阿姨很是嗤之以鼻,教训她道:“你们这些小姑娘,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情情爱爱。就是这些满脑子的谈恋爱,最后害了她。”
“这事发生的时候,你估计还没出生。我们唱花鼓戏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啰。”
“刘海砍樵这出戏,你晓得啵?”杜阿姨问。
方岚当然听说过。
一只思春的山间狐狸精,仰慕日日前来砍柴的英俊樵夫的年轻肉体,特地在飞升之前一尝欢愉。这个原本旖旎梦幻的春宫桥段,放在官方的戏本子里,就变成了一只思凡的狐仙,敬佩贫苦樵夫孝顺勤劳的品行,愿意抛弃飞仙的大好前途,为他洗手作羹汤孝敬父母生儿育女。
你看,对于一个忠孝勤劳老实本分的男人最好的嘉奖,就是一个听话乖顺美丽又能生孩子的万能老婆。
这个狐狸精版本的七仙女故事里,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反派。
急于飞升的金蟾罗汉,觊觎狐狸精修炼多年的内丹宝珠。
而失去了内丹的狐狸精,就像服下雄黄酒的白素贞一样,在淳朴的樵夫丈夫面前现出了狐狸精的原形。
本该一剑斩妖除魔的凡人樵夫,却想到了狐精妻子忠贞孝顺勤劳朴素的美好品行,谅解了她狐狸精的身份。
夫妻之间再没有了秘密,齐心协力与金蟾作战,成功抢回了狐狸精的内丹宝珠,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快乐生活。
简简单单的话本传奇,却表达了那么多惩善扬恶的内涵。
果然无论哪个朝代,文学作品的创作,都要符合核心价值观。
《刘海砍樵》这出花鼓戏,盛行湘赣鄂已经多年,在八四年春晚上经李谷一老师一曲扬名四海,从此大江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杜阿姨的语气充满了怀念:“那时候花鼓戏的戏班子很多,但凡漂亮的女孩子,第一个想演的都是《刘海砍樵》里的胡大姐。”
换到现在,就是哪个刚出道的女演员,都想演《流星花园》的女主角。
方岚点点头,表示理解。
“现在废弃的戏台子,那时候专门有戏班驻演,就叫清水塘花鼓戏协会。一个几十人的戏班子而已,并不算大,却在长沙市里渐渐打出了名气。”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戏班子里有一个漂亮得出了名的胡大姐。”
杜阿姨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女孩子的长相:“叫孟萍的小姑娘,上半张脸像林青霞,水汪汪的大眼睛,宽额长鼻,到下巴那里尖下去,倒是有些像范冰冰。”
方岚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下,美艳动人的眉眼加上楚楚可怜的下巴,还真的是很漂亮。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然很多男孩子喜欢。她一上台唱戏,底下口哨声就不曾听过。人人见了她都要夸一句老天爷赏饭吃,她活脱脱就是天生的胡大姐。
戏里演樵夫的男主角,样貌也不差。两个年轻的小男女日日在一起,在台上情意绵绵,在台下难免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可偏偏这个小姑娘,她是有男朋友哒。”杜阿姨叹口气。
方岚哼了一声,显是很反感孟萍脚踏两只船的行为。
杜阿姨与她同仇敌忾,毫不留情吐槽道:“她男朋友,就是同一个戏班子的那个反派金蟾罗汉。”
“人家进戏班子比她早得多,唱功也好,扮相也好,家境也好。小姑娘能唱上胡大姐这个角,还要多亏她男朋友家里出了大力气。”
“哪里会想到她刚刚进了戏班子,就会跟别人打得火热啰,就有蛮讨嫌叻。”
方岚跟着杜阿姨叹口气,问:“后来呢?”
绿云罩顶,孟萍的正牌男友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便出手狠狠教训了和自己女朋友暧昧的小白脸樵夫。
正牌男友家世好背景深,在戏班子里横行霸道也无人管,更何况小白脸招惹到了人家正牌女朋友,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小白脸被打得挺惨。
养了好几天的伤,将近一个星期没登台。
小白脸深深对正牌男友怀恨在心,伤势稍微好转一些之后便阴沉着脸去了公安局。
正牌男友听说了消息,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孟萍是他的女朋友,就算是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理亏的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可是哪里想到,两天之后局里来人,竟然手铐脚镣全副武装,将正牌男友拷走了。
不出一个礼拜,审判结果出来。
死刑。
“怎么可能?”方岚惊呼出声,难以置信一场争风吃醋的打架,竟然会招致这么严重的结局。
杜阿姨深深叹了一口气:“命不好。”
小白脸阴毒就阴毒在这里。他去公安局报案的名头并不是两人因为争风吃醋的那一场斗殴,而是去举报正牌男友耍了流氓。
八三年正值风声鹤唳,“流氓罪”偏偏是风口浪尖上的滔天罪名。
孟萍被带去了医院“验伤”。
她和正牌男友恋爱两年,情到浓时哪里少得了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等她被带到医院里验明正身再“录口供”,她又顾忌起自己未婚的名声,不愿担了“未婚奸淫”的名头。别人问她是被强迫还是自愿,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只是抹着眼泪坐在床边嘤嘤哭。
一个诬告扯谎,一个心虚默认,赶上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那一段时光。
她正牌男友的命,丢得比孟萍的眼泪还要轻贱。
等男友的家人和孟萍得知判决书的内容,孟萍惊得五雷轰顶,可再要去翻供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她哭晕在法场门口,听到的也只能是一声枪鸣。
小白脸收到风声早早逃走,孟萍男友的家人便恨毒了她。
人言可畏,身败名裂,唾沫星子将她淹没,刚刚二十出头的孟萍彻底尝到了命运的捉弄。
冥冥之中一次阴差阳错的暧昧,害死了她相恋的男友,也让她曾经那些对美好未来的期冀通通幻灭。
孟萍自杀了。
就死在她短暂的一生最风光的戏台上。
詹台被这个离奇的鬼故事震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年前竟然还会有这样悲剧的案情。
方岚皱着眉头继续说:“按杜阿姨的说法,孟萍死得非常惨烈。”
“她一身红衣扮相绝美,特地选了夜深人静的晚上坐在戏台上割腕。”
詹台摆摆手,立刻说:“割腕死不了的。遭了不少罪吧?”
他经手的自杀多,经验十足:“桡动脉到了手腕已经很细,一般没有医学常识的人很难成功,割断肌腱造成残疾倒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方岚点点头,说:“听说整个手腕都被她切得七零八落。最后疼得受不住,解了戏服上的衣带,吊死在戏台灯架上。
詹台沉吟片刻:“孟萍死状凄惨,死前怨念极深,如果回魂夜里发生些异状,也难怪闹鬼的传闻会闹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