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出仕(士) 第15节
作者:黄姜      更新:2024-05-18 02:30      字数:6006
  标有题号和密封栏的答题纸,开榜后在外张贴三日的公示方法,甚至是百分计分法,这些事情出现在这个时代,总觉得有些许不协调。
  看到榜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后,黎池又转去看张贴考卷的公示栏。
  果然,张贴在第一位的就是他的三场考卷,卷面上他的‘台阁体’写得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很容易就和张贴在后面的考卷区分开来。
  考卷用朱笔批改,他的帖经和墨义一题未错,竟连策问这种没有量化的扣分标准的考卷,竟也得了满分。
  是了,这个时候的考官想打满分就打满分,远没有他前世那个时代的考官那样谨慎,即使写得很好也会象征性地扣一两分,不会轻易给满分。
  黎池县试三场满分、得了县试案首,他心里是很高兴的。可这高兴中,又掺杂了疑惑不安。
  这一场县试出现的不协调感,究竟是这个时代自然而然发生的科举变革,还是人为促进的改变?若是自然发生的变革,那很好;若是人为促进,这人是谁?现在在哪?是否也与他一样?
  他现在要怎么做?能够影响一国政令的人,必然不是什么无权无势的无名小卒,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除了暂时隐匿、谨慎行事,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吗?
  至少要等他考进京城取得功名,再慢慢探出那人是谁,等那人在明他在暗时,再考虑如何应对。
  “小池子!你是案首啊!县试案首啊!”在黎池盯着自己的考卷出神时,黎江终于在周围人的指点下看明白了榜单。
  黎池被大堂哥的惊喜声唤回了神,“是啊,没想到竟能考中案首,我自己也很惊讶呢。”
  “小池子,爹一直知道你既聪明又勤奋,能考中案首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看这试卷,明明白白地张贴着呢,你就是一个没错,其他人都错了一两处的,越张贴在往后面的、错得越多,而最后一名错的最多。”
  在黎棋和黎江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这告示栏上错得最多那个‘孙山’。”
  三人纷纷看向出声之人:二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背后道人长短还被听见了,黎棋一张老脸都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在看清楚出声之人后,就越看越感觉疑惑,“这小兄弟看着有些眼熟。”
  “是啊,感觉是有些眼熟。”黎江也觉得像是还在哪里见过这人一样。
  黎池的记性一向不错,更何况这位兄台考试时还坐在他正对面的号房,“这位兄台在第一天考试的早上,排队刚好排在我后面。在下是……”
  还未等黎池将姓名报上,那位兄台就抢道:“黎池嘛!县试案首。果然真是你若考不中、在场诸位都不能考中啊……”
  黎池一时也拿不准这位兄台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在下黎池,幸会幸会。”
  “在下张瑱,幸会幸会。”张瑱是城郊张地主家的儿子,家中有五百亩良田、可说家境富裕,他本人又从小就聪明伶俐、可说天纵之才,却没曾想在县试时竟做了一次‘孙山’!
  两人都没有心情继续攀谈下去,于是就此不了了之。
  黎棋和黎江等在外面,黎池独自一人进衙门去领考中文书。进门后即可见的阔大前院中,正有几个人在领文书,稍等一会儿后就轮到了他。
  黎池姿态恭敬地上前,伸出双手从县令手中接过考中文书(或者说成绩单),顺势揖了一礼,“拜谢县令大人。”
  县令刘程扶起面前的学子,“黎池,本县观你端方有礼,学识也已小有所成,如无意外来日成就必不在这小小一县。可要想进士及第,却也不是轻易就能的,你万不可骄傲自满,还是要多多精读圣贤书。”
  黎池从不骄傲自满,刘县令说的这些话并无多大用,可他的这份谆谆教导的心意却是弥足珍贵的,“是,黎池谨记县令大人教诲,日后必将谦虚且勤勉地研读圣贤之书。”
  “甚好,下去。”
  黎池依言退下。
  出衙门时,外面看榜的学子也已经经过了一番喜悲,走的已经走了,留下的学子中有考中的也有没考中,留下来无非是与人攀谈、结识几个同道中人。
  还不等有意结交的学子上前攀谈,黎池就直接叫上他爹和大堂哥,“爹,大堂哥,现在午时未过,我们今天就赶回村里去,也好让爷爷奶奶他们早些看到我的考中文书。”
  黎棋想了想,“这样也好。只是,你可有和严家公子说好?若是他听到你考中案首的消息来道喜,要怎么办?”
  “无事,我们回来时在马车上就已经说好,待来日再叙。走时再请客栈掌柜留个口信,若他找来就说我们先回村里了,等来日我到县城了再叙。”
  “也行,那就这样,我们先回客栈收拾行李,然后就立即回村里去。”
  黎江也想着快点回村里去,让族人看看小池子考中了县试案首。“那就快走,我们早点回去。”
  也许归心心切,也许黎池已经长大而体力更好、脚程更快,黎棋他们没有再迁就他的速度,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走回了村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村人们陆续地扛着锄头家伙什往家里走了。
  田埂小路上,走过来几个扛着锄头的人,是二爷爷黎钧带着儿子和儿媳们下地归来。
  黎池看见后热情地打招呼:“二爷爷、二奶奶好,伯伯伯母们好。”
  还没等二爷爷黎钧、爷爷黎镖以及伯伯们互相打招呼呢,爱碎嘴的二奶奶就连珠炮似地嚷开了:“小池子是去考县试了?可考的怎样了?不过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没考好?!唉哟,小池子你可别放在心上,今年没考好明年再来,明年不行……”
  黎池表面礼貌地微微笑着,内心有点小波动:……他果然还是不能适应像二奶奶这样的人。
  “你可住嘴!小池子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得啵嘚啵地嚷起来了!”也就只有二爷爷黎钧降得住二奶奶了。“小池子,你二奶奶就是不会说话,可她没什么坏心的。小池子这次考试如何啊?”
  黎池笑容依旧地乖巧回答:“此次县试虽有些不同以往,所幸还考得可以。今日午时放榜的,我考中了县试案首,因念着要早点和家人亲戚们分享这个消息,我们拿了考中文书后就立即往回赶了。”
  “县试案首!那小池子这次可能干了,就连你先生当时考县试都不是案首呢。”二奶奶一听侄孙子中了县试案首,顿时喜形于色,完全忘记了黎钧刚刚当众呵斥她的事。
  黎钧伸出一双龟裂粗糙的大手,拍拍黎池的肩,“小池子,你很争气啊!别说你黎槿先生了,就连你在京城的四爷爷当初也不是县试案首!”
  一旁的伯伯和伯母们纷纷高兴地搭腔,“小池子真争气,案首呢!”“连先生和四爷爷都没得过案首,小池子你以后必能比他们更有出息!”……
  黎棋这一路上都在高兴着,此时理智已经稍微回笼,活了近三十年的他早已明白:一朝得意就恣意骄傲要不得,“你们可别这么夸他,虽然小池子他从小就沉稳懂事,可被夸得多了说不定他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天下人才有多少?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考中县试案首,黎池也很高兴,但却不会因此而骄傲自满。前世中考时他也考的是全县第一名,可那只不过是一县之地的第一名而已,后来他高考时不也没考到省状元吗,更何况这个时代可是有全国状元的。
  “小池子听了二爷爷您们对我的期许后,深受鼓舞。可爷爷也说得对,我要尽力去达成身上所背负的期许,就不能骄傲自满、不知天之高地之厚,我会谦虚踏实地继续学习的。”
  二奶奶稀罕地伸手揉了揉黎池头顶,“小池子就是会说话,虽然文绉绉的,可听着就是舒服!”
  “小池子你这样想很好!”“小池子是真的长大了啊!”……
  一家人又围着黎池说了一会儿后,才放他们走,“你们也回去,好早点让三嫂和黎桥和黎林他们高兴高兴。”
  因为正是傍晚收工归家的时候,黎池他们一路上陆续又遇到了几家人。整个村子里的人家互相间都沾亲带故,在路上碰见了黎池他们自然就要问上一嘴,在知道他得中县试案首后,又高兴地恭喜几句、夸赞几句,最后再问些县试考试的情形。
  黎池他们进村后,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等最后到家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黎池他们出现在篱笆墙外时,黎家院子里正歇息的歇息、端饭的端饭,在准备吃晚饭了。看到黎池他们三人回来,也是惊讶不已。
  “小池子!三弟!你们怎么回来了?”正在歇息的黎桥惊讶地问道。
  黎池率先走进院子,挨个问好:“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娘,还有大伯母二伯母和哥哥们,小池子考完县试回来了!”
  黎镖赶紧朝孙子招手,“小池子快过来!考完县试了?今天已经放榜了?考没考中?”
  相较于自家老头子先关心孙子考没考中,已经七天没见乖孙子的袁氏,更关心孙子考试在外辛苦不辛苦,“小池子,你看着瘦了些,可是没吃好睡好?听你先生的娘说,考试是比下地种田还要辛苦的事,我的小池子真是受苦了!”
  大伯二伯还有娘和伯母们,也纷纷上前来询问,黎池一时间不知道先回答谁好。“考得还好,吃得也好,睡得也好,不辛苦。”
  幸好还有黎棋和黎江两个,一个说县试成绩,一个说县试考试当时的情况,不一会儿也就说明白了。
  得知小池子考中县试案首,家里人高兴不已!又听到他们险些露宿城隍庙,就又纷纷懊悔没提前去县城,对于因此差点耽搁了小池子考试而后怕不已。
  一家人高兴地说着话,边说又边把带回来的东西和礼物分下去,一家人就更高兴了。
  高兴到连已经端上桌的晚饭都暂时忘记吃了,等过去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时,饭菜都凉了。不过王氏、赵氏和黎池娘苏氏三人却一点都没不乐意,高高兴兴地又去重新热过一遍,还把存了十来天的十二个鸡蛋打锅里炒了,分成满满的两碗盛出来。
  “来来,都吃鸡蛋!”黎镖喜得满脸红光,拿起筷子招呼着吃炒鸡蛋,“小池子考中县试案首,我们自家就先庆贺庆贺!等小池子八月份一举考中秀才了,我们再摆上几桌宴席,请村里的亲戚们也一起高兴高兴!”
  这一顿晚饭的气氛格外热烈,这个农家小院里整晚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第22章
  村里因为黎池考中县试案首,很是热闹了一阵。
  从回村后的第二天起,黎池一连几天都在接待上门唠嗑的热情村民和亲戚,后来还是族学先生黎槿说黎池要准备府试,让人不要再去打扰他,黎池这才重新得了清净。
  随后,黎池每天都精雕细琢一篇策问。算上县试以前所写的,他几乎已经将四书五经上有可能出的策问题都写完了。写完之后,又去重写那些出现可能性更大的题目,虽然出题语段相同,可出发的角度不同、着墨点不一样,感想也就不一样、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相同。
  有一次,二堂哥黎河闲来无事,整理了一下黎池这两年多以来写过的策问,竟然已经有了五百多篇,即使每篇只算一千字,也已经有五十多万字了。
  县试过后、府试之前这段时间,黎池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温习四书五经及其注文版本,每天写一篇策问以保持手感和思维敏感度;二是和大堂哥黎江商量扩展纸原料。
  在造纸史发展过程中,最先出现的是以麻为原料的麻纸,之后又有以构树皮、桑皮、山桠皮、藤皮等作纸原料的皮纸,前世久负盛名的宣纸就是以青檀皮为纸原料的皮纸,虽然后来宣纸成为文房四宝之一、成了毛笔字用纸的纸的代称,它最初也只是皮纸。
  而随着打浆技术的不断发展,在传统造纸史的末期,以竹子为纸原料的竹纸取代麻纸和皮纸,成为当时社会上最主要的纸种。差不多同一时期,还有了用稻草秸秆造的草纸或火纸。当然,以树木为纸原料的现代用纸,在这个靠手工和简单机械打浆的时代,是肯定行不通的。
  对于黎池来说,无论是麻纸、皮纸还是竹纸,它们最大的区别就在打浆上面,后面加’纸药水‘、抄纸时、晾纸时的区别,多试几次就能分辨出来了。而打浆,又无非是耗时长短、费力大小的区别。
  随着时间的过去,黎池越来越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底层平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一身劳力,且不吝惜时间和力气,即使付出的精力与收获不对等,可只要有所收获他们就不会放弃。黎池在说过村子及其周围,有哪些可以做纸原料后,黎江就挨个一样一样地尝试过去。
  最终试出了山桠皮、构树皮为纸原料的皮纸,以及以竹纸为纸原料的竹纸。山桠树和构树都是在前山和后山上野生野长的,没有人专门培植,因此并不多。竹子的话,一般农家的房前屋后都会有一两丛竹子,农闲无事时就砍回来劈篾后编些背篓、箩筐、簸箕等竹器,或自家用或送礼都行。
  不管是山桠树、构树还是竹子,都没有长成规模。可在距离麻收获还有一段时间的现在,家里从去年秋天开始就没再造纸了,黎江决计不会放弃能用的纸原料!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多造几刀纸都是好的。
  于是他隔上一两天就会去前山或后山一趟,每次扛回来的纸原料也能用上两三天。
  在改用活动帘床抄纸、用火墙烘纸以代替支着模具晾纸之后,造纸的效率直线上升。到黎池准备动身去府城参加府试之前,黎江已经造出了五令纸,折合银子刚好一两。
  虽然看着少,可一大家子人种二十亩地、一年忙到头才收获二十多两银子,黎江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得了一两银子。而且还是抽空做出来的,没耽搁田里的正事,已经很划算了。
  这事一传出去后,打听黎江亲事的三姑六婆更加多了。家里不穷,且有三个看着就有出息的读书人弟弟,黎江本人还有一门手艺傍身,这样的亲事在农村里是很好的了。
  不过黎江本人并不着急他的亲事,他还等着‘兄凭弟贵’呢。
  时间来到三月底,距四月中旬府试开考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府试,童生试中的第二关,在管辖浯阳县的临淮府治所临濠进行,由知府主持。参加府试时,报名、结保、考试场次、考试内容与县试相差无几,但是结保的癝生要多一名。
  黎水村及周围村子里,就只有族学先生黎槿一个癝生,想要结保还要另外找人。最后是黎槿出面,带着二两银子请了县城里一个同年癝生,才签好了结保文书。
  有了上次县试时去迟的教训,一进入三月下旬,先生黎槿、族长以及同村的亲戚们,一看见黎镖家的人就会催一句‘赶快动身去府城,不要又像上次县试那样’。
  早早赶到府城有好处也有坏处,不早不晚的时候到是最好的。爷爷黎镖在专程登门问过先生黎槿之后,搞清楚了赶到临濠快则三天、慢则五天,最后决定于四月初五动身,预计最晚四月初十可以到达,再休整两三天就刚好府试开考。
  四月初五那天,村里面不忙的亲戚都聚到村口,送别黎棋和黎池父子两。
  在朝日初升的时候,黎棋和黎池挥别站在村口大核桃树下的村人亲戚,背着铺盖卷和行李包袱、揣着五十两银子,踏上了去往府城赶考的道路。
  是的,黎池他们背着铺盖卷,并且是用脚步行的。
  为什么说封建社会又是聚居宗族社会?就是因为这时的人们安土重迁,轻易不肯离开家乡,自然而然就聚居而成了宗族。而为什么不轻易离开呢?除了故土情怀外,或许出行不易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原因。
  和前世‘村村通’不同,这个时候的道路交通条件尤其差。每年服徭役的一项主要内容就是修桥修路,修的不是小道、而是官道,防止路面被路边疯长的树木荒草掩盖了。官道如果隔一年不修,就有被荒草淹没的风险,这道路情况可想而知。
  黎池他们规划路线时决定尽量走官道,这样会安全许多,除了贼人拦道抢劫的几率小点外,还有就是猛兽出没的危险要小一些。
  走官道的人烟相对更多,而且修路时有要求官道两旁的一定距离内不准有树木,因此路两旁的草丛草堆里基本都藏不住大型猛兽。
  即使碰见溜达到路边的猛兽了,也能更早地看到,到底是硬面刚还是转身就跑,都能更早做准备。官道的路况要好一些,路更宽,跑起来也跑得快。
  要是走小道,走着走着,猛然从路边的树林里蹿出一只老虎、豹子、野猪什么的蹿,真是跑都没地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