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作者:焦尾琴鸣      更新:2024-05-19 09:25      字数:6097
  当指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徐婉终于听见邹叔带着人走了过来。她连忙站起来迎接,却发现是个年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却是梳了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倒像是学生的打扮。
  “这位是?”徐婉愣了一下。
  邹叔请那位小姐入座,才回到徐婉道:“这位是方小姐,也是来应聘爱兰小姐钢琴老师的。”然后又对她们两说:“太太现在在用晚餐,吃晚饭才有空见两位,还请两位再等一下。”
  原来并不像冯太太说的那么缺人,看那方小姐的模样,倒像是个音乐学校出来的学生。徐婉有些沮丧,不过还是去跟那位方小姐打招呼,“你好,我是……何婉。”
  方小姐不太爱说话,只瞥了徐婉一眼,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徐婉原想和她搭讪,问问金城的风物,后来还是作罢了,说到底她们不过是在竞争一份工作的关系而已。徐婉在心里坐着打算,若是实在不行,不如今晚就在金城里寻个旅馆过夜,明天再去找旁的工作好了。不过如今战乱,物价又高,不知道她的钱能支撑多久。
  两个人无言坐了许久,到了快八点钟的时候,邹叔才过来,“太太说要见两位,快跟我上楼。”
  程太太在二楼的小客厅见她们两,程太太穿着一身绛色的旗袍倚在沙发上,她们过来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不太耐烦地直接吩咐道:“我八点半还约了一桌麻将,没时间和你们说太久,别的虚的都不用说,直接说说你们弹了多久的琴,又教过些什么学生,我们家这个可不太好教。”
  那位方小姐先开口,倒不像方才冷若冰霜,她的口才到十分不错,自我介绍流利且热情。
  徐婉果然没有猜错,她是金城女子大学音乐系毕业的学生,弹了十几年钢琴,之前读书的时候半工半读教过两个学生。她还特别强调她师承哪位老师,虽然徐婉没有听过那个老师的名字,但从方小姐的语气中可以听出那个老师很有名气。
  程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又瞥向徐婉,“你呢,快说说。”
  徐婉除了姓氏编造之外,不想再说谎。程太太是冯太太的亲姐姐,两个人长相倒有些相似,徐婉只道:“程太太您好,我是冯太太推荐过来的教爱兰小姐的,我之前只学过两年钢琴,但是每天都在练,所以弹得还不错。”徐婉感觉到方小姐在打量她,这个履历跟她相比确实不足一提,徐婉只好道:“我可以给您弹一段试试看。”
  程太太摆了摆手,看样子并不想听,不过也嘀咕了一声,“我好像是听我妹妹说起过。”
  “两年?”方小姐重复了一遍,用一种稍显尖利的嗓音突显她的惊讶。
  徐婉回过头来,而她也皱着眉看着徐婉,质疑道:“这位小姐,不是我说,两年钢琴的水平怕是才刚刚入门,若是随便找个老师教的,只算是自娱自乐,怎么可以来教学生呢?”
  徐婉虽然没有抱希望,但还是想澄清事实,“那两年我几乎每天都在练琴,也不算是自娱自乐。”
  “每天都在练琴,有老师教你么?”方小姐又问。
  徐婉还记得那位老师是一位法国的钢琴女老师,叫作路易斯,她约莫六十岁,十分和蔼。因为徐婉练琴勤勉,路易斯很喜欢徐婉。
  “我师从路易斯,是位法国女钢琴老师。”虽然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但是她的钢琴确实是路易斯亲手教的。何况徐婉记得路易斯虽然是法国人,但抛下她老实的身份,就是一位普通的老太太,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认识。
  “你说谁?”可徐婉猜错了,她才说出路易斯的名字,方小姐便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徐婉。
  程太太皱着眉头看了眼她们两,又去看了看挂钟,似乎不想多说了。
  徐婉有些担忧是否说错了话,程太太似乎要做决定了。然而正当方小姐还想说话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轻快的男音,“姐,挑个老师要这么久吗?要我看,两个都留下。”
  第36章 钢琴教师
  程太太闻声回过头去,眼角总算浮起些许笑意,半讥讽半打趣道:“呵,没看出来,常少爷你倒是个阔人。”
  徐婉也跟着往那看去,只见沙发旁边倚了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十分地悠闲自在。他似乎已经在那站了许久,一直在看着她们。
  他眉眼间笑意浓浓,视线极快地从徐婉和方小姐的身上扫过,回到程太太身上,笑着说:“姐姐莫笑话我了,我不是怕耽误了你的牌局吗?刘太太她们都已经到了,特地要我上来请你。”徐婉记得冯太太在牌桌上、说过,她娘家就是坤州人,最小的弟弟常遇青想在金城谋份差事,暂住在大姐的程公馆里。
  “哎哟,已经到了吗?”程太太连忙站起来,匆匆忙忙往楼下走,走一半才记起徐婉和那位方小姐来,回过头说:“行行行,两个就两个,为了我们爱兰多花些钱也是值得的。”
  说着,又吩咐邹叔道:“你安排一下她们俩,带她们见一下五小姐。”徐婉原本以为程太太十分在意她的小女儿,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即使她确实花了双倍的钱请了两个钢琴教师。
  邹叔吩咐人将徐婉和方婷送去客房,然后带着她们去见程爱兰。
  因为常遇青的一句话留住了工作,徐婉有些感激他,走之前朝他那边点了下头。徐婉这时才发现那位常少爷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见她扭头看自己,轻轻挑了下眉。
  徐婉不再看他,跟着邹叔去见程爱兰去了,爱兰的房间在洋楼的三层。还没进门,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方婷走在前面,徐婉看见她步子顿了一下。邹叔有些尴尬,悻悻道:“爱兰小姐一直不太喜欢吃饭,乳母和太太都拿她没办法。”
  徐婉和方婷跟着邹叔走了进去,整个房间都被布置成了粉红色,浅粉色的墙布,深粉色的窗帘、床幔,看得出是用心布置过的。只不过一进门,徐婉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圆球蹲在一张白色的大床前哭。徐婉记得这位程小姐不过三岁多一点,可她过于肥胖的身子完全不像是个三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周遭围了三哥佣人,有两个在忙着检刚才摔碎的瓷片,另外一个去地上扶爱兰。
  然而那个佣人刚一碰她,程爱兰立刻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尖叫,“你走开,别碰我。”徐婉在一旁看着,虽然这小家伙态度刁蛮,小小年纪脸上堆满了肉,还有了双下巴。可看得出来,若是她将来瘦下来一定是个美人坯子。特别是她那一双又圆又黑的大眼睛,即使是一副怒气满满的样子,一眨一眨的也透着灵动。
  佣人怕程爱兰着凉,即使她不情愿,还是将她从地上抱回床上。
  哪知程爱兰脾气极差,那女佣刚将她抱回床上,她竟然一把抓住那女佣的手,狠狠地在手背上咬了一口。
  程爱兰咬得很深,牙印上已经渗出血来,可没有人责怪她,被咬的佣人反而先向她道歉:“爱兰小姐,对不起,我只是怕您着凉了,太太责怪下来我们也不好交代。”
  邹叔在一旁看着,面对程爱兰,他只叹了口气,一副见惯不惯的样子,过场面似的质问那两位佣人,“怎么伺候的五小姐?”
  许是徐婉上辈子有过一个孩子,她这一辈子对小孩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即使她疼惜孩子,喜欢孩子,却也知道这样一味惯着是不对的。虽说这个孩子才三岁,程参谋长和程太太老来得的女,他们另外几个孩子都已经成年了。徐婉虽然早就从冯太太的口中听说她这个外甥女是多么的顽劣,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程爱兰的一举一动实在不像是一位小姐该有的教养。甚至不说什么小姐闺秀,连正常孩子应该有的礼貌都没有。
  方婷在一边看着,等那几个佣人将摔碎的碗都捡好后,她率先走过去,弯着腰到程爱兰面前,微笑着和她打招呼,“五小姐,我是新来教您的钢琴老师。”
  “我说了无数遍了,我不学钢琴!”程爱兰完全不给方婷面子,又吼了一声,方婷虽然做了准备,但还是没忍住发了下抖,缓了一会才站起来。
  邹叔忙过来打圆场,顺势扶了一把,跟程爱兰介绍道:“五小姐,这是太太给您新请的两位钢琴老师。”
  程爱兰不搭理邹叔,只问他:“我妈答应给我买巧克力做新年礼物的,怎么还没有买!”
  “买了的,自然是买了的,我明天就去给您找来。”邹叔带着她们两从程爱兰房间出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足足叹了一大口气。徐婉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程小姐都这么胖了,还要给她吃极易发胖的巧克力。
  邹叔正准备领着徐婉她们去客房,哪知刚走到走廊上,便撞见了常遇青。
  徐婉跟着邹叔喊了声“常少爷”,方婷则不太爱说话,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可常遇青并不计较,看着徐婉和方婷浅笑着道:“我看着时间还早,原本以为爱兰要先上堂钢琴课再睡的,我特意上来旁听了。”说着,他又补充道:“我对钢琴很感兴趣。”
  方婷偷偷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常遇青,徐婉却皱了下眉,她在舞厅待过一段时间,虽然她对这位常少爷印象不坏,可这句“我对钢琴很感兴趣”总觉得像那些浪荡子搭讪女人时说的话。
  因此徐婉只笑了一下,没有再和常遇青说什么,跟着邹叔下楼了。常遇青站在原地,稍稍偏过身去,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稍稍勾了一下嘴角。
  徐婉和方婷住的客房在另一幢样楼里,她们住的是同一间套房,套房里有两张床。
  徐婉想同和方婷舒缓些,主动和方婷搭讪,“你来之前吃了晚餐吗?我这里还有些饼干。”到九点了徐婉其实还没有吃饭,虽然家庭老师地位要比一般的佣人要高一些,但说白了还是雇主请来做事、带孩子的。
  方婷倒也不像最开始那样什么都不说,只是她没两句又绕到了徐婉身上。
  她原本想装作不经意,可还是年纪太轻,徐婉看得出她的不自在,只听见她问:“我在金城的时候停过路易斯的几场钢琴演奏会,我非常欣赏路易斯,我的老师还有幸见过路易斯一面。对了,我很好奇,你是在什么时候请了路易斯给你上课的?怎么请来的?”
  徐婉不想回答她,也不想说谎,将话题扯开,“我那些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我们怎么去给五小姐上课。我弹琴自然是比不上你的,有你在顶多只能给你打打下手,主要还是随你的意。”徐婉一顿好话说完,又将问题抛给方婷,“你打算好怎么教了吗?”
  方婷还在收拾箱子,不以为然道:“我怎么教心里自然有数,不用你操心。”
  爱兰小姐的钢琴课是上午十一点,第二天徐婉七点一过便去琴房练琴了,她并没有想和方婷一争高下的意思,只是眼下找份合适的工作为难,她必须认真。
  第二天,方婷和徐婉给五小姐上课,按照事先约定徐婉只在一旁看着,方婷去教她。方婷虽然以前教过学生,可五小姐一点儿都不配合,一首简单的练习曲都反反复复出错,原本信信心满满的方婷也不知所措了。
  徐婉却早找邹叔做了准备,缓缓从钢琴边走过去,拿出一块巧克力诱惑她,“五小姐,这今天如果能弹好这首练习曲,我手上这些巧克力都归你。”哄孩子,徐婉还是要比方婷更胜一筹。
  程爱兰听徐婉这样说先犟了一会甩无奈,可徐婉态度坚决,这程小姐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僵持了一会便从两不相让的困局中出来了。
  有巧克力在,程爱兰听话了许多,方婷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徐婉知道五小姐已经不该再去吃巧克力了,可凡是需要过程,她又难得摸清了五小姐喜欢的是什么。
  上完课,徐婉和方婷从五小姐一同出去,刚出门又遇着了常遇青。常遇青主动开口,“何小姐这方法果真不一般啊。”他停顿了一下又去表扬方婷,“方小姐的钢琴弹得太好了。”
  常遇青就站在门边,徐婉感觉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似乎有人摸了一下她的手。
  第37章 公馆见闻
  徐婉像触了电一样,立即将手缩了回来。她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快步走了,而余光中那个人还在意犹未尽地打量她。
  她这些年,并没有学会怎么游刃有余地和男人周旋,反而排斥这样的接触。
  之后的半个月里,因为北边的战乱,程公馆的男主人程参谋长去了前线一直都没有回来。而常遇青除了和几位公子哥时不时外出喝酒,几乎每天都在程公馆中。
  这便成了徐婉这些天最困扰的事情。徐婉除了每天上午和方婷教爱兰一个小时的钢琴,晚上再陪爱兰练两个小时外,剩下的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
  而这些天,常遇青已经私下约了徐婉许多次,不是请她去程公馆外的草坪上喝下午茶,便是晚上请她去看电影。因为那一次常遇青碰她手,徐婉对他的印象不太好,可再怎么说常遇青也是程太太的亲弟弟,徐婉不敢明着说什么,只能每次都找借口罢了。
  好在常遇青这样的公子哥并不缺女人,许是碰了几次壁,自己知道无趣,便也没有再来找徐婉。
  倒是程爱兰比徐婉想象的好教,她虽然刁蛮任性,但还是孩子的心性。
  程爱兰看上去万千宠爱,可样楼里的人个个都怕她,程太太的心思都在麻将上,连个陪程爱兰说话、玩耍的人都没有。徐婉经常看到程爱兰抱着自己床上的一个小熊玩偶自言自语。
  徐婉最懂那种寂寞的感觉。
  程爱兰十分不好伺候,每次佣人帮她换好睡衣,她便立即将那几个佣人通通都赶到卧室外面去。可爱兰小姐的被子都没有盖好,那几个佣人哪里敢走,若是冻着了太太那边她们也不好交差。
  因此每天晚上睡觉前,程爱兰都要大哭一场,直到哭累了才睡着。
  在程公馆待了些日子,徐婉也听到那几个佣人私底下抱怨,只是她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更不敢说什么。
  徐婉既理解她们,也心疼程爱兰。她这样每天都哭,早晚有一天嗓子都得哭哑了。有一天晚上,徐婉和方婷陪着程爱兰练完琴后,见她又要哭,徐婉干脆让方婷先走,自己在程爱兰卧室多坐了一会。
  徐婉本来就喜欢孩子,她来这程公馆又是特地来教孩子的,相比于整日想法设法避着那位常少爷,徐婉更愿意多陪一陪爱兰。
  只是程爱兰不喜欢徐婉待在那,她从床上光着脚丫子追下来,叫嚷着让她和那几个佣人一起滚出去。
  程爱兰不喜欢任何人亲近,徐婉也不强留,十分配合地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看着程爱兰手里抱着的那个小熊玩偶,问道:“爱兰小姐,你知道这小熊的妈妈在哪吗?”
  爱兰倒没想到徐婉会问她这个,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回答说:“我就是他妈妈!我每天都要陪他睡觉。”见程爱兰一本正经回徐婉的话,另外几个女佣十分惊讶,互相看了一眼。
  徐婉弯下腰,扶着程爱兰的肩膀,笑着问她:“那你会给他讲睡前故事吗?”
  “我当然会讲睡前故事!”程爱兰并不懂什么是睡前故事,却仍仰着头神气地回答道。
  “正巧,我正好听说了一个小熊的故事,不知道它想不想听。”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飞快地转了一下,“你快说!”
  徐婉摇了摇头,“睡前故事要躺在床上才能听的,我们一起把小熊放到床上去。”
  程爱兰点了下脑袋,麻溜地跑到床上去了,将那只玩偶熊小心地盖好。徐婉在床边坐下,也将程爱兰的被子盖好,然后一边拍着她一边跟她说睡前故事。徐婉朝门口使了一个眼色,那几个女佣连忙将卧室里的白炽灯关了。
  她们关了灯赶忙将卧室门悄悄关上了,完全不敢上来打破这片祥和。
  不过是个一块巧克力就能讨好的孩子,睡前故事也是一样,不一会儿徐婉便看到她已经抱着她怀中的小熊睡着了。
  徐婉将她的被角捏好,然后起身关上床头灯出了卧室。
  那几个女佣都还在门外等着徐婉,见徐婉出来,连连称赞她:“还是你有办法!”
  那几个人里头,梅香年纪最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何婉姐姐,你是不是生过孩子?”
  徐婉的笑意僵在嘴角,没有再做声。
  虽然徐婉的孩子并没有顺利生下来,她却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母亲了。上辈子她得知自己有身孕之后,每天都会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自说自话,有时还会哼两支曲子,就像哄摇篮里的婴儿一样。
  那天方婷先回的卧室,徐婉回去的时候,方婷已经洗完澡了。她的床上摆了一只小锦盒子,方婷湿着头发从里头拿出一条金项链来,一边对着穿衣镜比对,一边问徐婉:“好看吗?”
  “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方婷生得标志,因为自幼学琴颇有气质,还有少女的自信和纯真。后者是徐婉所没有的,徐婉很羡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