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作者:风储黛      更新:2024-05-19 14:44      字数:4064
  嬴妲一个人嚼着没什么味道的红薯,忽然间难过不已。
  *
  又待两日,萧弋舟忽然从营中回来,且传来了风声,陈湛出城,如营中巡视,与三五将士并肩携游,刺客突至,箭矢急掼,幸有萧弋舟来早一步,飞剑击落羽箭,但箭镞仍然穿陈湛肩胛骨,血流不止。
  刺客当即被捕,已运送大牢看押。
  箭头上淬了剧毒,陈湛经由数名杏林高手急治,已脱离性命之危,但仍卧病在榻,宫中皇后暴怒,扬言欲杀刺客,萧弋舟谏言,刺客朋党尚未供出,不如留其性命暂押,群臣附议。
  御前萧弋舟救驾有功,当时那箭直奔陈湛心脏而去,如非他出手及时,皇帝恐被射落马下。
  皇后担忧陈湛龙体,听从谋士心腹建议,将其押送典狱,暂且由刑部大臣代为监管,萧弋舟参审。
  新朝在稳定下来不到两月,一切因袭旧制,但也稍显捉襟见肘,陈湛此人有小聪慧,而无治国之大谋略,百废待兴,有心无力,朝中能倚仗和指望得上不上十人,萧弋舟一个西绥世子,竟也得到了陈湛和皇后的信任与重用。
  这在东方先生听来,滑稽不已。
  俩人疾步回府,东方先生压低喉音道:“世子,那一箭本可以飞走……”
  “我故意。”
  萧弋舟坦然。
  他有能力保下陈湛,让那一支羽箭伤不着陈湛分毫,不过最终还是让它洞穿了陈湛肩骨。
  同时,他也虏获了夜琅。
  夜琅经营多日,溃于一旦。其实,夜琅不是莽撞无脑之人,他今日谋划的这场刺杀,虽无全身而退的把握,但杀死陈湛的机会极大。这机会是萧弋舟故意卖给夜琅的,故意引他入局,又故意留足后手,一举将之生擒。夜琅明知是局,但报仇复国之心太重,他还是上钩了。
  东方先生的羽毛扇摇了两下:“一举两得。”
  “夜琅是旧朝勋贵,但在下观之,卞朝早已土崩瓦解,他敢行事背后定有所依附。世子明白。只是……”
  这句“只是”至此哽住不言,俩人一齐撞见,嬴妲红着眼眶奔出来,定定地立在幽情烂漫的桂树下,手指绞着裙裾,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嘴唇几乎咬出了血。
  当下东方先生与萧弋舟一同滞住,东方先生作揖拱手,羽毛扇微微一摇,袖摆轻拂而去。
  第20章 糕点
  萧弋舟已见过夜琅。
  在典狱阴冷潮湿,青苔遍布的刑堂,为保留卞朝没落贵族最后一丝骄傲与尊严,萧弋舟对负责审讯的黎纲劝道,不用重刑,暂且押制,可有别用。
  那方也答应了,对夜琅的处置便极轻,那里狱卒手法残忍,卞朝末年皇帝严法暴虐,手腕层出不穷,若是夜琅也挨那么几下,那芝兰玉树的公子熬不住。
  旧朝在叛军攻入平昌之后,能降者,为了保全富贵都降了,里头伺机另图大事者不计,而那些宁死不屈的,却是真有骨气有脊梁的。
  所以夜琅对自己为阶下囚浑不畏惧,他唾骂萧弋舟贪生求荣,骂得难听,整个典狱之人几乎都知晓了。
  萧弋舟阴着脸,匿在一重一重漆黑的阴翳里,负着手,冷傲地听着。
  夜琅是簪缨家族的显贵公子,骂得再难听也不带脏字,那刀刀扎人骨头,连东方先生都听不下去了,要堵他嘴,萧弋舟制止道:“让他骂。”
  夜琅又痛快骂了无数,终于口干舌燥,歇斯底里地发出最后一声,耷拉下来头。
  四肢俱绑,他动弹不得,萧弋舟目光示意,周遭两人便往他身上泼了桶水,“让黎大人继续审。”
  直至上马,东方先生对世子此举颇不认同,忍不住道:“何不对其用刑?”
  萧弋舟道:“这种人,羞辱他,会让他存必死之志。”
  东方先生蹙眉,轻轻地叹口气,“若无公主,世子恐怕也会觉得,夜琅死不足惜。”
  萧弋舟扭头,望见东方先生充满忧虑的眼睛,一时无言,辩驳不得。
  在东方先生看来,留住夜琅性命,已算是他的让步和恩典。
  自然,因为东方先生随他出生入死,所计较的,都是为了他。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是。
  萧弋舟忽然烦躁起来。他明明听到,这女人夜里呼喊夜琅名字,知道她心里必是有那个男人的,既是已知之事,没必要还如此失望烦郁。然而他便是忍不住愤忿。
  风一阵轻拂,满树的叶泛起软粼粼的光。
  嬴妲又对他露出那种失望的眼神了。
  上一次,是在他接下陈湛赐来的金印之后,她对她失望了。然而她还是可以听解释的,这一次恐怕也不是为了他救驾,护住了她的仇人,而是纯粹为着,因为他,她自幼青梅竹马的表兄落网,成了阶下死囚。
  嬴妲将衣摆牵着,默默地望着他,他立在庭院洒满金线的瓦檐下,半边头颅探出地面斗拱曲檐的影,神色冷漠,甚至流露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恨意。
  末了,萧弋舟要走。
  嬴妲急忙从桂树底下跑出来,拦在萧弋舟跟前,“表兄要刺杀陈湛,他受伤了?”
  萧弋舟脸色更郁,“是我动的手。”
  嬴妲双臂平举将他拦着不让走,闻言却震动了一下,“为什么?”
  他不是不分好赖,也不是会曲意逢迎昏君的人,当年,倘不是为了自己,他或许都不会朝父皇跪下来,陈湛的执政所为也不过尔尔,嬴妲以为他不会臣服的。
  她越是眼眶湿润,用一种失望而震惊的眼神望他,他便越烦躁,“你心里就只有你那表兄,可曾担忧过我受伤!”
  嬴妲一愣,他推开他的手走入了寝房,嬴妲在原地呆滞许久,她从没想过萧弋舟受伤这种可能,在她心里,他素来是无往而不利的那一个,战必胜攻必克,中原内乱,是他一举抵挡外族入侵,功不可没。她从没听说过萧弋舟受伤,仿佛那只能是个笑话。
  她呆了呆,意识到谁都是**凡胎,她劈头盖脸一见面就质问他,问表兄安危,确实操之过急,难免他会生气。
  无论如何,他和表兄不是同路人,她不能用针直接扎他脸。
  嬴妲跟了进去,将寝房门阖上。
  萧弋舟背对着她将手腕上的纱带一圈一圈解下来,嬴妲走上来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又一道箭矢擦过的外伤,深彻翻红,萧弋舟蹙了蹙眉,取出药膏,嬴妲自己抓了过来,忙乱地挤在指尖替他擦上。
  “公子我……心里急了……你明白的,我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亲人而已,易地而处,公子想必也会明白的。”
  萧弋舟抿着唇,不说话。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露出一丝委屈,将红唇轻轻一咬,默默地又替萧弋舟把药上了。水润的明眸湿漉漉的,浓密柔顺的睫毛服帖地黏着眼珠,像一只温柔待宰的羔羊。
  她沉默地将纱带替他缠上。
  萧弋舟终于忍不住,皱眉道:“当时情境,我知你表兄必来,无论得手与否,他都将被擒。但这是一个刺杀陈湛的绝好机会,即便身死,他也会做。”
  嬴妲慢慢地点头,将纱带绑上。
  见她无动于衷,萧弋舟心里的烦躁又起来,“但倘若陈湛死了,不但你表兄会立时送命,连我也会被视作逆贼拿下。若我死,谁来护你?”
  他所说听似句句在理,嬴妲不了解当时情况,辩驳不得,只是心里仍是难受。
  差一点点,那个毁了她家国,杀了她父兄的陈湛狗贼便可以死了。
  只是理智又同样告诉她,杀一个陈湛平不了天下,却会搭上无数人性命,其中也包括表兄、萧弋舟和自己。
  纱带系好,萧弋舟手掌翻动上下一瞅,绑得与鄢楚楚实在是云泥之别,嬴妲自己也知晓,脸热地说道:“公子嫌我弄得丑,我这就去把楚楚姐叫来。”
  “不必。”
  他口吻有些冷。
  嬴妲道:“我以往没伺候过人,自然什么也都是不会的,公子只让我暖床,我……也只会这一个了……我会学着旁的……”
  萧弋舟将手背搓了下,自己解了那纱带重新缠,用嘴咬着一头重新系上了,哪怕是一只手系的,也比嬴妲绑得好看,她一下脸红了,惭愧不安。
  萧弋舟看出她的窘迫,淡淡道:“不必了,你对我,素来不用心。”
  嬴妲张了张嘴,见萧弋舟又想走了,她忙留住他,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还没说,表兄他——”
  她知晓自己又急了,可刺杀陈湛是大罪,说不准陈湛暴怒令人将他当场击杀,已身首异处了,萧弋舟还瞒着,她不得不问个明白。
  “没死,押着。”
  不是错觉,嬴妲感觉萧弋舟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更冷漠了,挥袖一挣,将她推了开。
  嬴妲追上去两步,“我对表兄没有男女之情。”
  萧弋舟扣着门的门顿了顿,过了半晌,他回头,朝嬴妲嗤笑了声,“你为何总以为我还是吴下阿蒙,任你哄骗?今日罚你不许用晚膳。”
  他出去了。
  不能用完膳事小,惹恼萧弋舟事大。
  晚膳果真没有人送来,嬴妲一个人坐在无光的屋子里,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一个多月前,宫墙失火,她被烧毁容貌,落入官海潮手里时,她没有这样的疑虑。
  若真到了不得已,要以身侍奉官海潮时,她咬舌自尽也不肯受辱。可是那日她蹲在兽笼里,却让她一眼便望见了萧弋舟,时也命也,她是死不成了。人若对人世间的事物还有眷恋,这种眷恋多过于心底的绝望时,便舍不得死了。
  可想活下来,也要想想将来的归处,对陈湛的血海深仇,对表兄临危赴险的担忧,对萧弋舟日益剪不断理还乱死灰复燃的东西,都像是枷锁套在头颅上。
  *
  书房枯坐的萧弋舟,到了晚膳时分,也不曾出来。
  传来了敲门声,是烟绿在外说话,他烦躁了一个时辰,总算稍熄了火气,一扬手,沉声道:“进来。”
  烟绿捧羹而入,将糕点与羹汤一并端上来。
  萧弋舟看了眼,是烟绿拿手样式,墨眉一蹙,“不是吩咐过我不用晚膳么?”
  烟绿弓腰退后几步,“这不是奴婢弄的。”
  他微微惊讶,烟绿道:“是软软,昨夜忙了一晚准备食材,今早又对着灶台弄了一个时辰。这汤小火熬了几个时辰了,点心也一直热着,可她方才仿佛惹了公子,我去叫她,她也不应。”
  “算她有自知之明。”
  还知晓说话惹人恼火。
  萧弋舟的脸色口吻都缓和了不少。
  烟绿道:“奴婢告退。”
  萧弋舟点了下头,烟绿后弓腰后退数步,要转身去时,回眸说了一句:“软软是第一次下厨,她怕公子不喜,特意问了奴婢许久,学得是很认真的,煲汤时还烫了手指,她原本不让我说。”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便去了。
  这几个婢女都是有眼力见的,知晓嬴妲对他不同,她做的东西也不同,萧弋舟如此吩咐了,烟绿自然不敢来自讨没趣,但锅炉上煨着嬴妲准备的羹汤,又不得不盛来。
  书房比寝房更冷,没有地龙,也无兽炉,只有紧闭的门窗,烧着的蜜蜡,稍稍聚起一层令人滞闷的热意。
  萧弋舟再度垂下目光,陶制小瓮里盛着碗白乎乎的嫩豆腐似的东西,他皱眉,只决心看一眼那手笨连纱带都不会缠的女人为他做了什么。
  他用勺舀了一小碗,白嫩流油的一团,软趴趴的,躺在碧花瓷小碗里,他蹙眉用勺勾起一块,黏糊糊、软糯糯、白花花,实在不知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