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待客之礼
作者:
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4-05-19 15:25 字数:4098
身披旧唐甲胄的校尉咀嚼了下两个名字的意思,也没嚼出什么山珍海味,倒是觉得不太讲究,主要是太不能吓唬人了。有些失望的校尉提起刀尖指了指粗麻男子,二十余持矛步卒一哄而上。马上年轻人神情自若,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紧握马缰的右手手背,就在步卒即将出矛将一人一马戳成刺猬的时候,有一骑突出皇城,一声雷鸣大喝试图阻止步卒的冲杀,不过仍有两名矫健步卒收手不及,迅猛递出了铁矛,然后这两名守城卒子就砰然一声,连人带矛往后倒飞出去,好似胸口被一根巨力羽箭穿透,炸出一大滩血水来,坠地死绝。唐甲校尉有些眼力劲,还算识货,麻衣游侠的这一手杀人无形的技艺,若不是一名武道小宗师,他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他拨转马头,对那名皇城大门策马奔出的将领恭敬低头抱拳道:“末将见过征东大将军!”
被尊称为征东大将军的中年将领有意无意瞥了眼游侠的脸色,察觉到那人嘴角有一丝生冷讥诮,这位粗粝汉子竟是老脸一红。他的这个大将军,自然是野得不能再野的路数,青苍之主蔡浚臣给封的官职,封赏功臣,给些什么二品三品的官职头衔,反正不要他蔡浚臣半颗铜钱。除了他这个征东大将军,还有安西镇北巡南三个,反正凑足了东西南北,青苍以东,可就是那北凉,所以征东大将军贺大捷这些年一直没少被同僚政敌取笑,都说等着他去北凉那边取得大捷。贺大捷名义上是大将军,手底下其实也就一千五六的兵马,披甲士卒不占半数。贺大捷没有理睬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守城校尉,神情凝重朝粗麻男子一抱拳,竭力平静说道:“我王想请公子入宫一叙,公子意下如何?”
游侠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已是涉足龙潭虎穴的觉悟,双手握住缰绳,望向城门。轻巧马蹄踩踏在青玉石板上,异常清脆。贺大捷跟在这一骑身后,神情复杂,心中惊涛骇浪,此人才近城时,就有密信传入龙王府,把他们那位夜夜笙歌不早朝的青苍王吓得不轻,赶忙踹飞身畔几条赤条条的嫩滑胴体,滚落下床,披上一件粗制劣造的龙袍后就要召开朝会,城里除了贺大捷,还有一位巡南大将军蒋横,加上王后和猫狗三两只的“文武百官”,对着一幅画像争执不休,蒋横执意要将这位昔日的北凉世子殿下先宰了再谈其它,这等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反正北凉新王本就有意要拿十几万流民陪葬老王,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杀了画像上的那厮,退一万步说,即便惹恼了北凉铁骑,大不了带着这颗头颅和数千精锐逃往北莽南朝。蔡浚臣特地问过了青苍掌管谍子的心腹,询问北凉是否大举陈兵边境,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画中男子是单枪匹马出凉州,只身一人进入了青苍城。这让胆小谨慎的蔡浚臣就有些愈发吃不准了,难道这家伙活腻歪了,真以为靠着北凉王的身份就可以在流民之地“以德服人”,要他蔡浚臣脱了才穿上没几年的龙袍,纳头便拜?心甘情愿给一个嘴上没长毛的愣头青当狗腿子?蔡浚臣禁不住大多数文武臣子的怂恿叫嚣,一咬牙,原本已经下定决心让龙王府上高手尽出,带上两千铁骑,定要叫那小子今日毙命皇城门口。不过王后和贺大捷都不赞同,说那姓徐的放着位列离阳藩王之首的北凉王不做,跑来青苍城总不会是找死这般简单,就算没安好心,单身一人,在剑戟森严箭楼林立的龙王府也掀不起风浪,不如见他一面,且听他有何打算再做相应权衡,百利而无一害。结果贺大捷被一位老臣子甩脸子骂成妇人之仁,所幸有王后撑腰,才得以骑马出宫,迎来这位披麻戴孝的新凉王。
过了城门,还有一道宫门,徐凤年突然笑道:“贺大捷,听说你,还有方才那个守门校尉杨润玉,他的爹杨游学,以前在南唐,都是北凉步军副统领顾大祖的部下。”
贺大捷如临大敌,小心措辞,冷硬说道:“陈年往事不值一提,顾老将军当上了北凉的大官,自是好事,却也轮不到本将去道贺。”
徐凤年轻声笑道:“北凉的步军副统帅,不过是从二品而已,只有燕文鸾跟袁左宗,才跟你的征东大将军品秩相同。说到庆贺,该是顾大祖来给你庆贺才对。”
被挖苦至极的贺大捷冷哼一声。
宫门大开,走出十几号人,官补子所绘不是仙鹤锦鸡就是麒麟狮子,居中的竟然不是蔡浚臣,而是位凤冠霞帔的贵妇人,什么母仪天下的风范不好说,那些全身挂满的拇指大小珍珠,总让觉得很值钱。这一伙气势汹汹的家伙,要是在离阳,仅凭这一身僭越服饰,就该被抄家灭族了。宫墙内建有两栋箭楼,很快就有人弯弓射箭,给徐凤年来了一记下马威,是失传多年的西蜀连珠箭,母子连心箭,两箭长短不一,激射徐凤年面门。母子箭在西蜀连珠中不过是入门箭技,徐凤年拂袖先后接下两根羽箭,横在胸前,一寸一寸折断随手丢在地上,看见号称青苍第一号高手的巡南大将军蒋横抽出刀,走下台阶,往自己大摇大摆走来。徐凤年转头对贺大捷笑道:“这就是你们青苍的待客之礼?”
贺大捷板着脸说道:“是敬酒是罚酒,得看本事而定。”
徐凤年笑了笑,翻身下马,蒋横如同一匹脱缰野马,滚刀直撞而来,气势不可谓不凌人,只是当他相距年轻北凉王三丈之时,众人就见着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蒋大将军刀法如虹,既好看又杀气滚滚,分明先声夺人占了上风,可这还没把刀子往那粗麻客人身上招呼呢,咋就身上开始冒出一条条涌泉似的猩红血柱子了?这可是形如战马撞入陌刀阵的凄惨场景啊,旁人觉着莫名其妙,巡南大将军自己最是如坠云雾,叫苦不迭,赶忙刹住了无异于自杀的刀势,就要果断后撤避其锋芒,身上被无影无踪的尖锐利器戳出了六个窟窿,他都不知道跟谁喊冤诉苦去,莫非眼前双手插袖分明离腰间双刀还有两尺距离的年轻人,是一位精通袖里乾坤的暗器高手?蒋横本来想着给龙王府挣取一些颜面光彩,青苍才好跟那北凉讨价还价,这下子绝了这份念头,就想着先退回去止血才是头等大事。不过眼前一花复一黑,巡南大将军这辈子就彻底没下文了,徐凤年一手提着蒋横滴血地面的脑袋,一手扯住无头尸体的衣领,斜向上重重一抛,砸向了射箭之人所在的箭楼顿时围栏碎裂。徐凤年身后的征东大将军贺大捷咽了咽一口唾沫,难免兔死狐悲,他与蒋横向来不对付,只是蒋横就这么一照面便横死了,难保下一个就是他还没有小宗师境界的贺大捷了。
徐凤年丢出头颅,恰好一路滚到台阶底,微笑道:“敬酒不吃,偏偏喜欢吃罚酒。”
贺大捷脸色难看,默默下马。
徐凤年提了提嗓音,缓缓向前走去,“让蔡浚臣滚出来,本王这趟入城,已算给足你们青苍面子,给脸不要脸的话,蒋横就是下场。”
做一国皇后装束的狐媚妇人抬起手臂,身后宫门甲士涌出不下两百,在台阶下结阵而站,宫墙之上几乎同时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也有十几位江湖气味很浓的老者汉子守在妇人身旁,龙王府精锐倾巢尽出。徐凤年环视一周,皇城城门已经关闭,城门外也有数百甲士持矛蜂拥入城,看来是打定主意摆好阵仗来一出兴师动众的“关门打狗”了。那妇人推开一名小心护在身前的高手扈从,瞥了眼抵在台阶底部的头颅,抬起头,娇媚笑道:“北凉王,青苍的待客之礼不算小了吧?你要是还能接下,奴家最敬重英雄豪杰,亲自侍候你沐浴更衣又何妨?”
徐凤年勾了勾手,示意龙王府尽管出招。
头一批三十几名甲士围杀而来,徐凤年双手环胸,无动于衷。
哗啦一下,只见头一个圆圈的三十几颗头颅就高高抛起。第二拨甲士来不及停顿,又是头颅腾空飞起,这两拨人,就像是被顽童打旋挥刀割稻谷般,都给从肩膀上割下了。
那瞧着如青楼花魁的美艳妇人也是真的心狠手辣,俏脸上没有半点惊惧,发号施令道:“继续冲杀,所有校尉各自抽刀督阵。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事后灭族!今日摘得首功之人,可得巡南大将军蒋横一半家产。”
徐凤年闭目凝神。
三拨甲士悉数尸首分离后,也学聪明了些,围杀之阵越来越稀疏,只是仍逃不掉掉脑袋的命。好在阵亡的人数,很快就被宫城内的甲士补上,宫城皇城之间的广场,目前还是甲士越来越多的趋势。
一名蓄了山羊胡须的老剑客凑近了妇人,轻声禀告道:“王后,应该是江湖上极为罕见的飞剑术,老朽若是没有看错,与那吴家剑冢有几分形似神似。”
妇人皱了皱眉头,“不管什么飞剑不飞剑的,本宫只想知道这样的送死,何时是个尽头!”
山羊须剑客眼角余光瞥了下妇人胸口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肥腻光景,喉结微动,嘴上言语仍旧毕恭毕敬,“此子内力修为比之上乘飞剑术,并不算如何惊世骇俗,老朽猜测,战死个两三百人,也就是这厮的强弩之末了,届时王后娘娘让外家高手一顿蛮横冲杀,约莫就能建功了。”
王后嗤笑道:“仅是外家高手未必够看吧,本宫觉着还得你毛老爷子这样的剑术名家帮忙掠阵才行。”
身形矮小干瘦的年迈剑客讪讪笑道:“王后所言甚是,为王后排忧解难,毛碧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一名背负长剑的魁梧男子跨过宫门门槛,走到妇人身边,跟同被龙王府依为重用的毛碧山一左一右,沉声道:“王后娘娘,吴家剑冢的飞剑术通神入玄之后,无需太多内力支撑,心念一起飞剑便至,如此送死并不明智。”
毛碧山啧啧道:“呦,顾飞卿,何时对那密不外传的吴家飞剑术都如此知根知底了?莫不是这些年你藏了拙,其实不姓顾,姓吴?与桃花剑神身世相同,是剑冢某位剑仙的私生子?”
顾飞卿都没有正眼看待这个当年被一座道教名山驱逐出宗门的老头子,平静道:“顾某只是传达宫中唐大供奉的原话。”
一听到唐大供奉这个称呼,毛碧山立即噤若寒蝉。
青苍当下掌权的,都清楚蔡浚臣能够小人得志,归功于那位善于自荐枕席的王后虞柔柔,蔡浚臣这二十年里从一名无依无靠的流民做起,先后给四任豪强当过手下,靠着虞柔柔的“夫人邦交”,每次都深受器重,然后每一次在羽翼丰满后,果断反骨背叛,在言语无忌的流民之地,一直流传着“千霜万雪梨花剑,四姓家奴卖妻汉”的说法。不过若是只有一个腰肢柔软的虞柔柔,剑术平平的蔡浚臣也做不到今天的成就,多年以前他遇上了一位贵人,姓唐,所学驳杂,武道境界更是深不可测,原先的青苍城主阮山东,如果不是姓唐的悍然出手,在最后关头将其擒拿,蔡浚臣差点就反叛不成反被宰,这尊大菩萨被这对夫妇尊为老供奉,最近几年已经不再出手。除此之外,龙王府还有另外两尊供奉,修为深不见底,例如毛碧山已是临近二品小宗师,每次见着三尊年岁相差悬殊的供奉,都要心生畏惧。
徐凤年睁开眼睛,伸手一探,驭气抓过一根铁矛,他已经没了耐心,要闯宫了。
在流民之地,只会杀人干不成什么大事,但不会杀人,则是什么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