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待了将近一年，别说受伤，死亡都见识得太多了，锯了腿的，炸飞了胳膊的，聋了耳朵、瞎了眼睛的，什么没见过，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怎么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时值正午，他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原来，不是夜晚，也不是没开灯，而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瞎了！
  看见吴戈脸上的笑，如见了阳光的雪，一点一点，一分一分地化了，消失不见，小秋的心也狠狠地揪起来，疼得抽搐着快喘不上气来。
  她勉强自己镇定着，语气平缓中带着一抹嘲讽道：“你个臭小子还好意思说，你怎么看不见了？还不是因为你把一块弹片弄到自己脑袋里去了，为了给你开颅取弹片，做了特殊部位的麻醉，所以，你醒来之后，有一段时间可能会出现某种神经性功能障碍，这种障碍不是确定的，可能是听力障碍，也可能是视力障碍，当然了，也可能是语言障碍……眼下看，你是视力障碍……不过，你小子也别胡乱害怕什么的，这种障碍是药源性的，等药物的作用退去，暂时性的功能障碍也会恢复的。”
  “啊，你是谁？”一声惊呼，带着一句询问，却不是吴戈问出来的，也不是李希，而是随护士姐姐回来的赖主任。
  这位听说吴戈醒了，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过来，却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一个小丫头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什么麻醉剂引发的功能障碍，什么药源性障碍还能恢复……这是哪里来的小骗子，去别的地方行骗也就罢了，居然跑到特护病房里，来欺骗国家的功臣、战斗英雄。
  面对他的质问，满口胡言乱语的小骗子却没有害怕，更没有逃之夭夭，而是立刻转身，直面着赖主任和好几名医生护士，神色淡定，甚至挂着一抹微笑道：“你是赖师兄吧？我听老师多次提起你，让我向多多向师兄学习。哦，我忘了自己介绍，我是老师的学生，也是你的小师妹，王小秋。”
  “哦，你就是老师说的王小秋……师妹？”作为文教授的副手，同时也是比较受文教授看重的学生，赖文隽自然听过老师提及收徒一事，只是，之前听文帧栎都是说他有意收徒，奈何人家不肯答应，最新发展是老师曲线救国，给那位不识抬举的学生一个‘助手’身份，希望能够深入了解脑外科之后，喜欢上这个方向，从而答应拜师。
  怎么突然就变了态度……这是已经答应拜教授为师了？
  只是，这位小师妹满嘴谎话……怎么听着不太靠谱啊？她真的有教授说得那么优秀吗？或者只是学业优秀，品行却不堪？
  “嗯嗯，赖师兄好！”小秋笑呵呵问好，然后悄悄向赖文隽打眼色，又双手合十做请求状。
  这一番动作下来，赖文隽大概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让他配合她的说辞，让病人相信自己的症状只是暂时的？
  虽说，有些时候，医生会配合家属的要求，向病人撒一点儿善意的小谎，可那多事面对绝症病人，眼前这位若是的情况却不同，若仅仅是视神经受损，很可能并不影响身体的其他机能，也就是没有意外的话，他的生命并不会比普通人短，那么，这个谎言又有什么必要，早晚他都得面对失明的现实啊！
  他认为，与其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反而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人希望。
  只是，眼前这个是老师千方百计收来的关门弟子，他也不好一点儿情面不给，于是，紧迫间，赖文隽斟酌着，道：“嗯……刚刚做完手术，有些功能障碍也是正常，耐心休养上几日，很可能就恢复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意思模棱两可，就看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满怀希望，就可以听成是能够恢复；你满心灰暗，也可以听出这句话深处的含义，其实是不确定能不能恢复。
  即便如此，小秋也很满意了，朝便宜师兄拱手致谢，然后回头对李希道：“所以，干妈别太担心，吴戈你也别胡思乱想……好了，还是让赖主任检查一下吧。”
  刚刚用着人的时候，口口声声‘师兄’，目的达到，一转眼称呼就变成‘赖主任’了。
  第八百零九章
  赖文隽倒是没托大，他上前一步，替吴戈做了一下基本检查，然后道：“目前看，手术基本成功，身体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具体细节，过一会儿文教授会过来，等他检查后，相信会给出一个比较明确的意见的。”
  小秋在旁边看着，心中直想‘呵呵’，这位‘师兄’真是够圆滑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半点儿责任不想担啊！
  不过，小秋对此不想多加理会，她不管这位处世如何圆滑，他只要不耽误吴戈的治疗就好，其他的……与她何干。
  文帧栎和郑秋实来的都很快，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文帧栎到达后，先去医生办公室听取了一下赖文隽等人的意见，然后才动身往病房里来。郑秋实则是直奔病房，所以，他到得晚，却先一步到了病房。文帧栎到病房的时候，郑秋实刚刚诊完了脉，正在和李希探讨病情。
  “……经脉有所不通，可以施针辅以灸疗，从而达到通经活络的目的，经络通达，如今的不适自然就好起来了。”
  “郑叔，你的意思是……能好起来，是吧？”李希眼中含着泪，脸上却重新燃起一抹希望。
  郑秋实看了小秋一眼，道：“我不敢给你打百分之百的保票，但据我判断，好起来的可能性更大……唔，我差不多有六到七成的把握。”
  说到这些关键语句，李希和郑秋实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其实，里间病房里的吴戈已经再次睡过去，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地，也只是怕吴戈听到眼睛可能真失明了，而出现太剧烈的情绪波动，影响伤口恢复。
  他身上可不仅仅开颅伤，胸部还有个差点儿击穿心脏要了命的子弹伤呢。
  郑秋实也在京医大挂了个教授的职位，与文帧栎算是同事。但这两位一中一西，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是顶尖的存在，现实生活工作中，交集却几乎没有。虽不算神交，但也就仅限于互相认识，至于交情几乎谈不上，在某些学术领域，两个人信念不同，甚至，观点相左，结果，文帧栎查房，却看见郑秋实偷摸地在病房里给自己的病人看诊……这局面真是，怎一个‘尴尬’了得。
  小秋非常乖觉，目光在自家师傅和文教授之间打了个转儿，立刻笑着迎上去问候：“教授，刚刚吴戈醒了，说了几句话，意识比较清晰……只是，他的视力出了问题，直说天黑了，让开灯。”
  文帧栎很满意小秋的乖巧、知机，面色缓和下来，微笑着向郑秋实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径直来到吴戈身边察看。
  检查过一遍后，文帧栎对李希道：“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一过性的功能障碍，也有可能是永久性的损伤，这个暂时还无法确定，等病人再恢复一些，最好是清醒过来之后，再做一个脑部ct扫描看看，确定一下手术的效果，找一找原因，看是不是术后出现了内部出血，压迫了视神经？还是其他的原因，找到原因，咱们也好对症治疗。”
  这个自然没问题，李希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略略一顿，李希又问：“文教授，郑教授与我家渊源深厚，刚刚我请了郑教授过来，可以用针灸来疏通经络，从而促进脑部血液循环……嗯，那个……”
  李希还没说完，文帧栎就抬手制止了她，看了郑秋实一眼，脸色平静道：“郑教授在医术上的造诣，文某也很是钦佩……不过，眼下这个病例，文某对于‘促进血液循环之法’不敢苟同。”
  小秋的心揪起来，看看正面对立上的两个老头儿，张张嘴，想要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
  郑秋实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上前一步，面色平和地开口，道：“文兄，关于这则病例的论治，我想文兄和小李你们两个怕是都有所误会了。郑某不才，也不敢给重伤未合口的病患活血化瘀，郑某的意思是同行经络，而非现代医学狭义所指的血液循环系统。”
  虽然，中医的通络常常和活血一起提及，但究竟起来，这两者还真得有很明确的区别。
  中医的经络和现代医学的血液循环系统并不能划等号，所以，中医的通络和活血也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这个过程中，李希转述出了偏差，从而导致了文帧栎的误会。
  文帧栎对中医理论并没有太深的研究，是以，对郑秋实的一番话也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仍旧在半信半疑之间。
  眼下，吴戈的情况是，手术取出弹片之后，对脑部的损伤已经造成，想要修复这种损伤，西医并没有太好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营养、避免伤口感染，然后等待机体的自愈能力，慢慢恢复。
  而中医，却能够通过针灸，梳理经络，通经活络，从而达到促进愈合、修复，最终达到促进视力恢复的目的。
  作为病人的亲友，还是郑秋实的弟子，小秋信任郑秋实的医术，更希望能够让吴戈的视力恢复……所以，她支持郑秋实插手，用中医手段辅助治疗。
  但从文帧栎的角度出发，他的病人，却有一个理念完全不同的人插手，无疑是对他医术的怀疑甚至否定，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信不过他的医术，找人来打他的脸了。他感到难堪、甚至恼怒、气愤，也都是人之常情。
  房间里一时尴尬非常，气氛紧张地几乎凝滞。
  就在小秋忍不住，想要开口的劝说的时候，文帧栎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种极致的尴尬：“小秋，刚刚我听文隽说你承认是我徒弟了？呵呵，既然你同意拜我为师，我就不能委屈了你……嗯嗯，你不用管了，我找人安排去，一定让人知道，我文帧栎收下了你这个关门弟子。”
  呃，被这老头儿阴了！
  第八百一十章
  小秋心里想去看郑秋实的脸色，却又胆怯地下意识回避，只朝着文帧栎讪笑一声道：“文教授，您一直是我的老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