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作者:
藕粉圆子 更新:2024-05-19 16:51 字数:4963
太后笑道:“若你们果真有缘,以后还是会再见的。”
***
现如今,阖宫上下都自在快活,除了天子。
当日他盛怒之下,处死了徐贵妃,如今缓过劲儿来,倒有些后悔了。
毕竟徐贵妃陪了他好几年,还替他生了一个皇子——即使那皇子后来夭折了。她虽然跋扈暴戾、专横强势,但她自己也说了,她当初之所以进宫,并非贪名慕利,而是真心仰慕他……他应当多多包容她才是。
虽然她不是马车上那个美人,但好歹……也是有几分相像的。单凭这一点,也值得他的厚待。
天子越想越是自悔。
他那天只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觉得徐贵妃罪大恶极,如今再细细回想,忆起来的却都是徐贵妃的好——用膳的时候,她体贴温柔地替自己夹菜;批阅奏疏的时候,她在侧磨墨,红袖添香。对!就是这种温善柔婉的姿态!和当日马车上的美人一模一样!
她是不是那个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天子懊悔不已,吩咐道:“去乱葬岗……把徐贵妃的尸首找回来。”
宫人们都吓傻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徐贵妃的尸身便是不腐也得臭了啊!乱葬岗又那么脏乱,能不能找到都不一定……
有个宫人提心吊胆地问了句:“陛下,找回来……然后呢?”
天子道:“找几十个得道高僧为她诵经,追封皇贵妃,停灵三日,葬入妃陵。”
宫人们面面相觑,低着头领命去了。
天子心里觉得愧对徐贵妃,但斯人已逝,再如何极尽哀荣也没用了。天子便想着厚待徐贵妃的家人。
然而,徐贵妃的哥哥已由他下旨抄家流放了,朝野上下还为了此事赞颂他公正严明,他自然不能出尔反尔,收回旨意。只好关照流放路上的属官,多多善待徐自茂。
幸好徐父还好端端的。
江宁富庶,天子打算让徐康继续任织造官,另赏了两箱金银,命太子南下江浙主持漕运的时候,亲自把这两箱赏钱送到江宁织造府,以示恩宠。
***
四月初,谢怀璟和阿鱼一起登船南下。
他们走京杭大运河,途经扬州的时候,可以上岸休息几日,绕道去一趟江宁。
船上没有多少新鲜的饭菜,阿鱼担心路上吃的不好,特意带了一大包干果点心。但她上了船才发现——她晕船。
高大如楼的福船,载着金尊玉贵的太子,又不急着赶路,行进间便还算平稳。但阿鱼就是觉得船上颠簸得厉害,晃得她头晕眼花,胃里也一直翻滚着想吐。谢怀璟见她不舒坦,便耐心问她:“要吃东西吗?”
阿鱼摇了摇头。
“要喝水吗?”
阿鱼依旧摇头。
吃喝都不乐意,看来是特别难受了。谢怀璟让她躺着歇一会儿,阿鱼倒在简单干净的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听见谢怀璟的声音,“阿鱼,起来吃点东西。”
阿鱼半睁了桃花眼,发现船舱内已经点起了油灯,她揉着眼睛坐起身,“已经是晚上了吗?”
“嗯,你都睡大半天了。”谢怀璟端了一碗薄粥过来,见阿鱼都睡懵了,便打算喂她吃几口,阿鱼却接过了碗勺,道:“我自己来。”
她没有胃口,吃了小半碗就咽不下去了,抹了抹嘴唇,道:“我吃好了……不早了,殿下也歇息吧。”
——登船头一天,阿鱼就吃了几口薄粥,带来的一大包干果点心分毫未动。
谢怀璟和阿鱼同住一间船舱——福船虽大,但随行的侍卫和医官、跟着伺候的宫人婢女也有不少,船舱紧巴巴的不够分,一般都是四五人住同一间屋。谢怀璟担心阿鱼和旁人住不惯,特意吩咐了,在他屋子里多支一张床榻,让阿鱼和他一起住。
虽然平日在府中,两人的住处只隔一道墙,但像现在这样同屋而卧却是头一次。夜渐渐深了,船行得很慢,谢怀璟还能听见睡梦中的阿鱼清浅的呼吸声。
月光柔柔地撒进船舱,谢怀璟好像听见阿鱼在哭,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要去看阿鱼,却觉得自己仿佛溺在了水里,所见只有一片黑暗,他慌乱地寻找出路,忽然推开了一扇雕花木门,眼前蓦地明亮起来。
谢怀璟恍然意识到,他只是在做梦。轻纱帘帐一重叠着一重,白皙柔软的身子微微颤着。他捉住一双柔荑,拿衣带捆紧纤细的手腕,绑在南榆木床柱上,俯身下去温柔地唤道:“阿鱼……”
翌日,阿鱼醒得很早,不过如今天暖,朝阳也来得格外早,她醒时,已是晨曦微露了。
阿鱼下床洗漱,觉得自己已经比昨天好受了一些,没那么晕乎乎地想吐了。见谢怀璟还在睡,便放轻脚步走出屋子。
孟夏的清晨,微凉的水风拂面而来,很令人神清气爽。
阿鱼站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肚子忽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阿鱼便转身进屋,打算吃点果脯填填胃,却迎面和谢怀璟撞上了。
阿鱼觉得谢怀璟看她的眼神暗沉沉的,和平日不太一样。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行了礼:“殿下。”
谢怀璟轻轻别开视线,问道:“饿不饿?用过早膳没有?”
阿鱼说:“正打算吃点心呢。”
谢怀璟“嗯”了声:“船上吃得简单,等靠了岸,我再带你去吃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红,来自“烧尾宴”。查资料的时候发现烧尾宴真是个宝藏,给大家再列几个烧尾宴的菜名: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鸭花汤饼、葱醋鸡、缠花云梦肉——来呀,大晚上的一起饿肚子
第35章 翡翠烧麦 ...
近来宫中逢了喜事——丽嫔赵燕仪有了身孕。
一众妃嫔揉碎了帕子, 夹羡含嫉地向丽嫔道喜。太后倒是真心高兴, 赏了不少汤药补品下去。天气渐渐热了,丽嫔屋里是头一个用冰的, 生怕她有哪里不舒坦。
圣上子息单薄。这样喜悦而悉心地对待有孕的嫔妃, 也属情理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天子膝下原有不少孩子, 但都被徐贵妃害死了。时到如今, 太后想起这些仍然来气。她也听说了,天子已将徐贵妃葬入了妃陵,想来天子当日纵然听了她的劝、处置了徐氏,但心底还是难以割舍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换做终日在侧陪伴的猫儿狗儿, 一朝因为冒犯了主子被打死了, 就算当时气急, 事后再回想,肯定不会记得那猫儿狗儿是如何恃宠作恶的, 只会惦念着那乖宠儿在身边温顺作伴的时光。
太后才懒得跟一个死人计较,便遂了天子的意, 由着他追封哀荣。
***
其实当今这把龙椅,原是轮不到天子坐的。
先帝为嫡皇后所出,却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 朝臣们便在他和燕王之间站队, 甚至燕王的呼声还要高一些。后来先帝的君父,明宗皇帝,迫于外戚的压力, 才将先帝立为太子。
但燕王已然势大,先帝继位后,燕王立马举兵造反,虽说最终功败垂成,但也给先帝敲响了警钟——太子还是早早立下为好,没的让那些贪心的皇子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于是先帝的嫡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正位东宫。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便入朝监国,行走内阁。先帝耐心考量了一段时日,见他遇事都能按律处置、不徇私情,又有良臣辅佐,便放心地把万里江山交给了他。
今上十五岁时,先帝和太后替他选了贤淑温婉的慕容氏为太子妃。那时候先帝的身子骨不大好,朝中诸事都交由今上处置,自己安心养病,很少理会朝政。今上手握权柄,渐渐露出了乖戾放纵、任意妄为的一面。处理政务时,渐渐听不得反对的意见,有一位耿直的御史驳了他兴修宫室的旨意,他当面不动声色,事后却摘了那御史的错处,将御史贬谪外放了。那些阿谀奉承的弄臣反而得了不少赏赐。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朝臣们便都渐渐顺着今上的意思来,很少有不长眼的反对他了。
今上又是十分贪恋美色的性子。新娶太子妃时还算收敛,太子妃有孕后,他就荒淫了起来,东宫的侍女几乎幸遍,夜御数女也是常事,若白龙鱼服体察民情,遇见了合心意的美人,必定要掳走带回宫中。
朝臣先前已见识了他的手段,纷纷敢怒不敢言。幸而没过多久,先帝就得知了这些糟心事,想到自己悉心教养的太子变成了这副昏庸无道模样,不禁失望透顶,再不能放心地将祖宗基业交到他手中。先帝虽已病笃,却仍旧拖着病体拟旨废太子,改立皇次子成王为太子。
但诏书还没来得及宣读,先帝就暴毙了。今上遂顺利登基,把成王赶去了封地。
天子本性难移,登基后仍旧纵情荒淫,遇到徐贵妃之后反倒改过自新了,愿意守着徐贵妃好好过日子,没再广纳后宫。诸位朝臣原本还松了口气,可徐贵妃又是那样的品性……
还不如不要遇见徐贵妃呢!
好在徐贵妃已经薨了——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突发急症而死。百官都暗暗庆幸。他们更庆幸太子已长成了,而且聪慧、贤明,这片江山还是后继有人的。
***
谢怀璟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扬州。
福船靠岸,谢怀璟微服下了船,回身递出手,想让阿鱼扶着他的手下船,但阿鱼没看见,自己轻巧灵敏地一跃上了岸。
谢怀璟也不在意,领着阿鱼往前走。已有侍从雇了马车,两人便先上了车。
车夫不知谢怀璟的身份,却也能看出他通身的贵气,搓着手问道:“贵人要去哪儿?”
谢怀璟看了一眼阿鱼,见她掀了车帘一角好奇地张望,不由笑道:“去繁闹的街上走一走吧。”
扬州虽然地处江北,但论风俗民情,却同江南一般无二。扬州多盐商,几乎垄断国朝的盐运,扬州城便也如苏杭一般富饶,一路行来,所见都是安详太平的盛世之景。
入了内城,马车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时而掠过几处亭台水榭。现下时近黄昏,不少人家都点了灯笼,红亮亮地悬在门前,展翼般的飞檐便沾着一脉暖黄的火光。
已到了城中繁华的街巷,马车渐渐停下,车夫道:“贵人,前边人多,马车不好走,要不就送到这儿吧。”
谢怀璟和阿鱼下了马车。车夫冲着谢怀璟挤眉弄眼,“贵人是外地人吧?我跟您说,前边左手第三户人家,是做瘦马生意的,调|教出来的丫头瘦弱可怜,那些有钱的盐贩子都喜欢得很。”
阿鱼听见了,不禁好奇问道:“瘦马是什么?”
谢怀璟脸一黑。
阿鱼梳着双丫髻,车夫只当她是谢怀璟的侍女,正打算解释,谢怀璟就警告地瞟了他一眼,拉着阿鱼走了。车夫本指望得些赏钱,见谢怀璟这般反倒落了个没趣儿。
但他转念一想,这位公子哥瞧着清贵得很,连跟在身边的侍女都那样美貌,肯定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见识过太多姣好的颜色,寻常庸脂俗粉已入不了他的眼了。
***
谢怀璟和阿鱼还没用晚膳。路上经过一处卖包子烧麦的摊子,阿鱼多看了两眼,那摊主见她姿容出彩、衣衫鲜丽,立马堆出笑脸,提起蒸笼盖儿给阿鱼看:“姑娘,我这儿的翡翠烧麦在全扬州城都是出名的,要不来两个尝尝?”
自然不是用翡翠做出的烧麦,只是烧麦皮中添了菠菜汁,显出了翡翠般的碧色。颜色好看,闻着也很香,阿鱼望着谢怀璟,满眼都写着“想吃”。
谢怀璟买了四个烧麦,他和阿鱼一人两个。摊主拿油纸包好递给他们。
烧麦才出蒸笼,隔着油纸仍然烫手,阿鱼另拿了一块帕子垫着,也给谢怀璟递了一块帕子,见谢怀璟不明所以,便悄声道:“给殿下托烧麦用,免得烫手。”
她举着帕子,袖口便滑下一截,露出纤细的皓腕,谢怀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香艳的绮梦,他知道这样白细滑腻的手腕胡乱挣扎的时候,就如同美玉一般晃眼,倘若拿衣带一并绑紧,凝脂般的肌肤顷刻间就能勒出红印子……谢怀璟心想,他怎么会舍得那样对阿鱼呢?他明明恨不能把阿鱼放在掌心呵护。但心底又隐隐觉得,那样梨花带雨偏又挣脱不得的阿鱼,别有一番令人心悸的清艳风情。
谢怀璟的眸色便有些深。
阿鱼见他一直不说话,也没接帕子,还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
谢怀璟回过神来,伸手接了帕子。两人边走边吃。
帕子是翡翠色的,绣了一小朵栀子花,翡翠烧麦的面皮也是碧莹莹的,彼此衬着相映成趣。
谢怀璟随口道:“母后最喜爱栀子花,她在世时,命人在凤阳宫后殿栽了一排栀子花,每年四五月份,栀子花就次第开了,香气飘得阖宫都是。但是后来……”
谢怀璟说到这儿,略微停了一停。
阿鱼吃着烧卖,顺口问了句:“后来怎么了?”
才问完就后悔了——后来皇后就变成了先皇后啊!她何必去揭太子的伤疤?
谢怀璟道:“后来母后病逝,徐氏移居凤阳宫,那些栀子花没人照料,都枯死了。”
谢怀璟说得平静,阿鱼却感同身受般地难受起来:“我娘最喜欢美人蕉……等再过一段时间,彻底入了夏,江宁要下好久的黄梅雨,娘总是半支起窗户看雨中的美人蕉,或是坐在轩窗底下绣花,如果爹爹在家,也会陪娘一起,他会吩咐丫头把他的琴取来,坐在娘身边抚琴。”
时光流转了这么多年,阿鱼仍旧记得那幅情景——娘亲低头绣花,爹爹专心抚琴,偶尔默契地抬首,便是相视一笑。那琴声古朴典雅悠长,纵使窗外连绵阴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美人蕉,天色晦暗阴沉,屋子里却是别样的安宁静好,仿佛连光阴都放慢了脚步。
阿鱼越想越难过。扬州又与江宁毗邻——她离家这么近,父母双亲却都不在了,举世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