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作者:捡垃圾的猫      更新:2024-05-19 21:31      字数:4561
  雪珠子比方才密了许多, 打在琉璃瓦上,沙沙轻响。像是一队武功高强的蒙面人, 在深夜里快速潜行。
  “大人, 我们这是回兵部?”纳兰明珠的亲随小碎步跟在他后面轻声问。
  纳兰明珠抬头望了望白雾蒙蒙的天空,轻“嗯”了一声。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贵妃都不想让科尔坤的闺女做大福晋,去求她们也没用。兴许她们此时都在冷眼旁观, 看着大阿哥和皇上对抗呢。
  盼着大阿哥能坚持到底, 熬过皇上。
  皇上在政务上心硬,对孩子们心软。不可能真让大阿哥跪死在乾清宫门前, 估计跪不到天落黑, 就会让人把他驾进屋里。
  胳膊还能扭过大腿?最终还是大阿哥妥协。
  小两口不都是这样么, 吵吵闹闹几年, 等生了孩子。关系自然就好了。
  所以眼前这都不算是什么事。他方才那么卖力的劝大阿哥, 是做样子给皇上看。劝不动, 他也没法子。
  黄忠看着纳兰明珠出了日精门往南走,又拐去了东边。小跑着回承乾宫里禀报。
  “纳兰大人没劝动,走了?”佟宝珠很意外。
  “奴才看他走的路线, 不像是去慈宁宫求助。”黄忠低声道, “娘娘去劝劝大阿哥, 若是劝不动, 再去找太皇太后。只要太皇太后出面, 此事就能解。”
  担心皇贵妃没明白他的暗指, 又说道, “只要万岁爷让四阿哥进殿,后面的事就好办了。总这么僵持着不成。天这么冷,大阿哥会冻坏的。”
  佟宝珠站在正殿门里, 一股冷风吹来, 夹着雪珠子扑在脸上,微微生疼。
  她往后退了一步,紧了紧身上的棉披风。
  “娘娘,大阿哥跪一个多时辰了。”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娘娘不利用。黄忠有点着急,再一次说,“会冻坏的。”
  娘娘可是因为阿哥们的事在禁足,若是让外人知道,该在心里讥笑娘娘了。笑话娘娘白白地对阿哥们好,除了没落到好处,还惹了一身麻烦。
  娘娘现在出门,禁足自然也就解了。现在万岁爷因为大阿哥的事,一脑门子怒火,哪里还会计较禁足这点小事。
  “你再去看看大阿哥,看看有没有人过去劝他。”佟宝珠沉声道,“若是惠妃去了,把惠妃叫过来,就说是本宫找她。”
  担心惠妃不听黄忠的话,又道:“跟她说,本宫有办法。”
  黄忠还想说什么,看皇贵妃立在原地,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好领命,小跑着又去了。
  正殿的门大开着,冷风呼呼的往里进。
  “娘娘去东次间的暖塌上坐?隔着窗户也能看到院子。”彩云道。她知道,娘娘站在门口,是想等着外面传过来的消息。
  佟宝珠看了一会儿影门墙的方向,吩咐道:“去往乾东头所跑一趟,让他们备好洗浴用的热水。”
  又道,“安排个人叫王太医过去。他要是今日不当值,让太医院的人出宫去找他。”王太医最擅长伤寒杂症。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黄忠跑着回来了。先是“哎哟”了一声,“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吧。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都在那里跪着呢。惠主子也在。奴才跟惠主子说了,您有办法。惠主子不听奴才的话,说是要跟大阿哥共生死。奴才过来的时候,刚好与荣主子走对面。她怕是也是去跪的。”
  佟宝珠:“……”都在逼皇上啊!她刚想的是,让惠妃过来,她来告诉惠妃怎么劝大阿哥。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容若大人今日当值吗?”
  “奴才没注意。”黄忠如实说。
  “你过去看看,如果容若大人当值,传本宫的旨意,让他把大阿哥送到这里来;他若是没当值,你去找纯亲王,让纯亲王把大阿哥送过来。”
  “娘娘……”黄忠欲言又止。把大阿哥强行带走,他不得闹翻天。万岁爷都不怕了,还会怕皇贵妃?
  “赶快去吧。”
  乾清宫门前,前后跪了两排,六个人。
  前排中间是大阿哥,右边是惠妃;左边是太子。后面一排中间是四阿哥,右边是七阿哥,左边是三阿哥。
  六个人除了大阿哥是直着身子之外,另外五人都是跪趴姿式。大阿哥的头上已经白了一层。平日里鲜红的嘴唇,此时也失了颜色。
  冷风灌了一脖子寒气,黄忠缩着脖子看了他们一眼,快步跑上台阶。
  梁九功站在最上层,急问道:“黄总管,有什么事吗?”赶快把这几位菩萨请走吧,别在这里跪了。台阶下跪着太子殿下,让他们这些当值的奴们,都站不住了。
  黄忠喘着气说:“……娘娘说……”
  “娘娘说什么?”梁九功催促。
  “娘娘说,她在禁足出不了门。让容若大人把大阿哥送去承乾宫。”黄忠说完,看向了标枪一样立在抱厦东侧的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
  梁九功快步走到纳兰性德,低声催促:“容若大人,赶紧的吧。他们在外面多跪一会儿,万岁爷在里面多煎熬一会儿。把大阿哥请走,剩余的人自然就散了。”
  看他仍站着不动,又道:“您一个御前带刀侍卫,还弄不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纳兰性德:“……”那是孩子吗?那是大阿哥。看他那倔强的样子,不动武,根本弄不走他。
  佟宝珠站在承乾宫的大门口,朝着西边的路口望眼欲穿。先是听到了四阿哥的声音:“……黄谙达,好冷啊!你快让人架一堆火,让我烤烤,再烤两只鸽子……”紧接着看到了挽抱着大阿哥的纳兰性德,和跟着的一队人。
  佟宝珠伸了伸脖子看,没看到太子。又目光落到大阿哥这里,正奇怪,他为什么不吭声呢。待走的近一些了,仔细一看,原来嘴巴用了一团子白布巾塞着。
  纳兰性德抱的时候把两只手臂一并搂紧了,另一外护卫在他身后抬着大阿哥的两条腿。
  “大家都免礼了。”佟宝珠转身往里走,吩咐道:“除了容若大人他们三人进来之外,其他人都不许跟过来。”
  “……娘娘……”后面跟着的惠妃嚎了一嗓子。大阿哥是大皇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惠妃去乾东头所等着。本宫跟大阿哥说两句话,一会儿就把他送回去。”佟宝珠冷声道。由于她平时一直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乍看到她如此严厉。吓得惠妃闭上了嘴。
  黄忠招呼四阿哥和被人背着的七阿哥:“小爷们走了,都去后殿烤火了。”
  纳兰若容进了殿门后,才说话:“请娘娘恕罪。大阿哥又叫又咬又踢腾得厉害,只得如此下策。”
  “你们做的好。”佟宝珠引着他们进西次间,指着暖塌上备的一匹白棉布说,“把大阿哥裹了,放塌上。你们就不用管了。”
  御前侍卫都是受过各种训练的,两人裹一个半大小子,容易的很。不多时,就把人裹得像是棕子一样。
  “臣告退。”
  待他们离开了。
  佟宝珠把门关上,深吸了口气,走回来,站在大阿哥跟前,居高临下道:“胤禔,你可以啊!长大了,有能耐了,敢和你皇阿玛对着干了。敢去逼他了。”
  大阿哥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动,嘴巴被塞着,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呜地翻腾。小脸憋成了酱紫色。
  可怜见的娃。
  佟宝珠忍着想把他嘴里布巾拿出来的想法,走到屋中央的八仙桌边坐下,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委屈,你恨不得把欺骗你的人都杀了。可因为身份的束缚,你又不能对他们怎么样。万般无奈,只好去求你皇阿玛。你知道若是心平气和的去求,你皇阿玛肯定不会同意退亲。也知道你皇阿玛疼你,不会真看着你去死,所以就用这种刚烈的方法冒死去求。”
  加重了语气道:“你此举不是不懂事,是没办法的办法。谁愿意背着屈辱过一辈子呢?”又解释道,“你娶了静娴,就是屈辱一辈子。你宁愿去死,都不想一辈子背着这份屈辱。”
  佟宝珠的话,句句说到了大阿哥的心坎里。他翻腾的更很了。皇额娘既然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放他继续去跪求。
  说服人的第一步是认同对方的想法。
  第一步完成。
  佟宝珠叹了口气,把目光看向了别外,沉声道:“可这世间,谁又不委屈呢?你皇阿玛就不委屈吗?他八岁登基,身为皇帝,要小心翼翼的在臣子跟前讨生存。终于到了亲政的年龄,臣子非但不愿意把权利交出来,甚至还多次暗中威胁他。”
  “他说什么都不算,没人听他说话。甚至连支持他的官员都保不住。不但保不住,还要亲口判他们死刑。你皇阿玛找谁闹去?”
  “三藩乱起来的时候,吴应熊提前偷偷送走了吴世藩。你皇阿玛下令绞死吴应熊,建宁公主持剑闯皇宫,大骂你皇阿玛是昏君,要与他同归于尽。孝诚仁皇后吓得动了胎气,导致难产。你皇阿玛找谁说理去?还不是一样要善待建宁公主?”
  “先不说这些朝政大事。就说娶亲吧,现在后宫三十九名嫔妃小主,你去打听一下,哪一个是皇阿玛自己挑的?不管他喜不喜欢,他都要接着,都要宠幸。”
  “你呢?两名侍妾送去一年了,你理都没理过她们。如果有人强逼着你去同她们行房事,你怎么想?”
  这些事,佟宝珠以前没有很仔细想过。此时说出来,心里真是觉得康熙也挺委屈的。说话的声调不由的低沉了:“你最近哪天下午没偷偷的溜出宫?你皇阿玛一年到头,也出不了一次宫门。他不想去逛逛酒馆吗?不想去斗鸡斗鸟吗?不想去宫外偶遇一位好看的小娘子,成就一段好姻缘吗......”
  有点跑题了,赶快换了别的:“他身为皇帝,儿子的婚事都要被朝臣们算计。他心里不恼火吗?别人把他当傻子,他比你还恼火!可他能怎么办?娶福晋是一辈子的事,儿子中意这姑娘。他只能依着儿子的心意。”
  “别人调拨皇贵妃和他儿子的关系,他不恼火吗?为了他们之间没有心结,只好把真相告诉儿子。他以为他儿子跟他一样,为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能忍着屈辱。结果他儿子忍不着。跪逼他收回旨意……你皇阿玛收回旨意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嘴堵着呢,回答不了。
  佟宝珠自己答道:“以后你的弟弟们也会这么去逼他。到那时候,他怎么办?皇帝的权威还有没有了?失了威严的皇帝,怎么震慑朝臣?今早朝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众人弹劾我的时候,你皇阿玛明知道他们是胡说,却又不能当即反驳他们。现在的情况还好多了,你皇阿玛在一步一步的掌控朝政。你去问问纳兰大人,前几年早朝是什么样子。”
  佟宝珠听不到翻腾的声音了,用眼稍瞄了瞄挺在塌上的大阿哥,转话道:“你要是的那个叫静娴的姑娘,为了得到这个姑娘,被人算计了又如何?别人把你当傻瓜。在你心里,别人一样是傻瓜。究竟是谁上了谁的当还不知道呢。我们做事,要的是结果,过程不重要。”
  “对了,你要是退了亲。静娴怎么办?她这辈子别想嫁出去了。能青灯古佛一辈子,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家里闹自尽。”
  “哎……”佟宝珠叹了口气,“这姑娘也是投错了人家。被家人逼着去接近一个少年。看到少年,本想着,这少年还不错,为了他厚一些脸皮也算值了。结果呢,人家宁死不要她……”
  佟宝珠说着话站起了身,走出去,拉开门,大声吩咐道:“找个身体壮实的,把大阿哥背回他的住处。”
  走回来,又对脸色苍白的大阿哥说,“男子汉能屈能伸,经得起委屈,才证明你真正的长大了。让他们送你回去,我在禁足出不了门,就不过去了。”
  转话又道:“你看,谁没委屈呢。我被大臣们弹劾诬陷,又被你皇阿玛禁足。就是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谈论着我说笑呢。我不照样得受着,而且还不能有怨言。”
  大阿哥被人背走之后,佟宝珠坐在原处,愣了半天神。然后去了后殿。
  四阿哥和七阿哥在抱厦里,围着火堆烤番薯和花生。两个人说说笑笑,仿佛方才的事不曾发生一般。
  佟宝珠拍了拍四阿哥的头,“去找你大哥,等你大阿泡过澡。跟他一起去向你皇阿玛认错。”
  四阿哥仰着小脸,眨了眨眼,好奇地问:“皇额娘,认什么错?”
  佟宝珠:“……天寒地冻,你们跪在那里求你皇阿哥就是错。你想啊!你皇阿玛得多心疼你们。”
  四阿哥:“他心疼,为什么不开门?”
  佟宝珠想了想,说:“你们那样跪求不合规矩。当众做不合规矩的事,就得罚。论规矩,你皇阿玛不能开门!”
  四阿哥“噢”一声后,扭头对七阿哥说:“七弟,你等我回来再吃呀。我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