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作者:六月禾未秀      更新:2024-05-20 05:45      字数:6167
  同儿尚小,拉弓的姿势也不得当,小脸憋得通红,还是枉然。姬允笑着过去纠正他的姿势,手把手地教他,我扶腰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这对父子。
  果儿送茶点进来,笑眯眯地看了我们一眼,似有欣慰。我想,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吧。
  腹内的孩子踢了我一下,我摸着肚皮安抚。想起曲阜城外不远,依山傍水建了座极华丽的宅子,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处皇家产业的,派人前去查看,据说雕梁绣柱,画栋飞甍,一砖一瓦都极具巧思。可明明是费了番功夫建下的,却在建成的时候就废置了。离开桐月宫后,我依旧是只笼鸟,姬允只不过给我换了个大些的笼子。我被那人说动了心,遂想借着生子出宫去透透气,便道:“君侯,妾有一事相请。妾闻曲阜城外有座新宅,那里山清水秀,适合静养,妾想搬去那里生子。”
  姬允顿了一下,也没看我,继续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同儿手里的弓,“你搬出去,我也不放心,夫人嫌此处吵闹,我另盖一座宫给你。”
  “我只是不愿暴殄天物,君侯又何必为我另盖。君侯不愿给我,我不要就是了。”我无限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起身挪到别处去了。
  姬允过来陪笑,“夫人有所不知,那里风水不好,我是担心冲撞你们母子,你也莫要多心。”
  我默默点头,也不强求。心忖其中必有隐情,以姬允对我的盛宠,我倒连座废宅也要不来了。遂向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在我身边久了,心领神会,拿着空茶盘悄悄退了出去。
  这事打听起来倒也容易,姬允前脚出我的屋子,果儿后脚就进来报我:“公主,也怪不得主上不愿给您那座宅子,那宅子原是公子姬息所建,才建成就被主上派去的刺客杀死在里头了,之后宅子就被封了。主上不愿您去,也是怕不干净的东西冲撞您和小公子吧。”
  我托腮点头,暗想,姬息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建一座豪宅,多半也是为了归位养老,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篡位之心吧。可惜姬允此人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我哼笑,姬允对我的隆宠,尽人皆知,但他这些年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耳目,我也不是全然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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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国和郑国终于缔结同盟,郑国世子姬忽亲自来曲阜签订盟约。可惜我们两个终究没有见面的缘份,他来的那一日,恰逢我在生产。
  果儿说:“其实郑国世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看我们主上的相貌也不输他。倒是听他们几个侍卫说,郑国坊间流传了许多歌谣,后悔他们的世子没有娶到您,不然以您的才干,定能帮助他们郑国强大。”
  果儿面有得色,我只“嗯”了一声,专心看着怀里的婴儿。这段陈年旧事,我已经不想再提了,却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我的第二个儿子,排行第四,掌纹里有个“友”字,故取名“季友”。他出生的那天,鲁国又多了一个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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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如白驹过隙,嫁到鲁国,一晃已经十年。夫妻相敬,兄弟和睦,我在鲁国后宫的地位稳若磐石,两个儿子也生得极好。季友肖像父亲,似乎更得姬允偏爱。但他的偏爱是有分寸的,并不会影响到同儿的地位,这一点很让我宽心。其实当初我并不愿意为他多养一个孩子,好在季友是个品性不错的孩子,并没有让我失望。
  每年三月初三,果儿都会不声不响地在我的梳妆台上放上一罐杏脯。我的窗台上已经存满了十个陶罐,春桃夏舜,秋菊冬梅,用清水浸养着各色应节的花卉。果儿的桃子脸也褪去了少女的稚气,百代过客,物是人非,只有她还始终如一地站在我的身边。
  我让苏平给季友当了伴读,他是果儿和阿苏的孩子。平民的后代,能够识字都是一种奢侈,但我总想许给他更好的未来。
  我还是喜欢狩猎,感受速度和杀戮的刺激。踏雪已经老得不再适合奔跑,我给它安排的了最好的马厩和饲料,让它颐养天年。我现在的坐骑是踏雪的儿子,和它生得一摸一样,只是额头多了一道白线,如同划破夜空的光华,“流星”是它的名字。
  不同于其他安闲的后宫女子,几乎每天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事情等我去做。我享受这种忙碌,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更重要的是,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案牍劳形非但没有让我苍老,每每揽镜自照,都愈加容光焕发。
  姬允真的为我建了一座宫殿,还仿着桐月宫的样子设了一座高台。每每凭栏远眺,不见梦里故国,只有江山如画,日月如梭。
  诸儿,你还要让我等待多久?我怕有一天,终于会忘记等待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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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国上下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和平,在这一年秋天,终于被我父亲的一篇讨纪檄文毁于一旦。齐国本就强大,又经过十年秣马厉兵,已经具备了向外扩张的实力。开疆拓土一直是他的心愿,而现在,他已经太老了,老得经不起等待。
  父亲的矛头首先指向了纪国,八世之仇是战争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复仇绝对不是最终的目的,灭纪之后,鲁国就会变成一座孤岛。而鲁国之后,周天子的半壁江山都会暴露在父亲的铁蹄之下。
  如今纪国派人来讨救兵,朝堂上一半主张联合出战,一半主张按兵不动,争得难分胜负。姬允无法决断,退了朝躲进书房,焦躁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我得着信,急急赶去,轻扣门扉,唤了声:“君侯。”
  “进来吧。”他的声音越显苍老。我推门进去,见他眼神涣散地望着我,喃喃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并不介意以前的过节吗?怎么还要出兵?” 我看了他一眼,不敢露出鄙夷的神色,心中暗骂:真是个不作为的男人!
  我走上前,柔声安抚:“君侯其实也知道我父亲出兵为了什么,世仇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如今你叫我如何是好?纪鲁联盟,他们来讨人,我也没有不出兵的道理。可是一旦出兵,他连我一块讨伐了,不是正中下怀。”
  “君侯不出兵,我父亲要讨伐你,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吗?”
  “集纪鲁两国之兵,也许勉强平手。但你父亲那里可是四国联军,光是你姐姐所在的卫国,实力就不容小觑。”
  “说是四国联军,不过虚张声势。卫国也许还有点实力,宋、燕小国,完全就是摆设了。再者,他们有盟军,我们就没有吗?”
  姬允拢眉想了想,又道:“可你总是鲁国的君夫人啊?有你在,你父亲总不至于对我们刀兵相向。”
  我暗自咬牙,原来这男人只想在我裙子底下偷生。我道:“我的父亲绝对不会因为我在鲁国而网开一面的,相反,我可能成为他出兵的最佳理由和最好内应。他的目的就是扩张,纪国之后,鲁国会成为他扩张版图最大的障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侵略的野心。不反抗就只有等死!”我凑近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逼迫这个男人和我直视,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恐惧。我父亲的动机,姬允其实明白,我继续道:“为今之计,只有联合更多的盟国,出兵!”
  “夫人,依你之见,胜算多少?”
  “一半一半。”姬允又犹豫了,我道:“你不出兵,就只有死路一条!”
  “又要打仗,又要打仗,不知又要打多久……”姬允碎碎地念着。
  我暗自叹息,要他出兵,就必须让他看到胜利的希望,我道:“战争时间拖得越长,实际上是对我们有力。齐卫宋燕是长途征战,运到前线的一份粮饷,起码要花五份的代价。再无敌的军队,断粮都是死穴。其实长期作战,我们在物资供给方面有更大的优势。再者宋燕是小国,不会出太多兵力,不过摄于大国淫威,前来凑数的。其实,齐卫两国的国君都已经老了,万一哪个……只要拖长战时,一旦群龙无首,他们随时都有撤兵和败盟的可能。”“况且……”我继续诱惑道:“君侯以为这四国中最适合带兵打仗,最骁勇善战的人是谁?”
  姬允沉默片刻,说出了他的名字:“姜—诸—儿—。”
  “君侯如果同意我与哥哥书信往来,我可以保证他不出现在战场上。”我适时地接上了话。
  我和诸儿的事,他从来不提,但不会不知。他犹疑地看着我,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我哂笑道:“君侯在担心什么?我来鲁国十年,所作所为你都看在眼里。战场那头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因为你的天下就是同儿的天下,我不会容许他抢走我儿子的一寸土地!”
  姬允沉思良久,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生子之后,父亲那边已有松懈,但姬允从未真正信任过我,每年一罐杏脯已经来之不易,更不敢有只字片语。这信最后会装在署名姬允的锦囊里送去,竹片是我亲书的,并没用多少内容。事隔十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必须一试,好下定姬允出兵的决心。反抗才是唯一的出路,一旦纪国被灭,离鲁国国破也就不远了。
  第21章 半夏
  郑国答应出战,由世子姬忽统兵,此人战功赫赫,在军中素有威望。为了鼓舞自家士气,朝中有几名大臣建议姬允御驾亲征,姬允犹豫再三,才挑了精兵强将答应出战。在这件事上我不敢多话,由国君亲自统兵确实可以增加胜面,但做妻子的催促着丈夫远征,似有悖常理。姬允自小在宫廷里摸爬滚打,养成了他多疑的性子,他若多宠爱我一分,对我的警惕也会随之增加一分。之前冒然要求与诸儿书信联络,已经让他有所怀疑,如今脸面上总要表现出几分恋恋不舍,方为妥当。
  写给诸儿的书信,至今没有回音,也不知是没有收到,还是没有回信,许是被姬允私藏了,不叫我知道。我写的信姬允逐字逐句地看了,若说我想和诸儿重叙旧情,也委实冤枉。自同儿出生以后,我的一门心思都花在鲁国社稷上,朝野内外,有目共睹。
  姬允出征之前,把朝中之事交给太宰羽父。此人我是不放心的,好在我一向笼络他,他又一向巴结我,大小事情都会知会我一声,讨我示下。姬允走后,我等于在幕后一手掌控大权。他在的时候,我出谋划策尚有顾及,这段时间我便可以放手大干。为了不延误军情,我搬去了姬允的书房,时刻等待前方战报。
  羽父向我呈上作战的对策。由于姬允的拖沓,等联合郑国出兵的时候,纪国已被团团围困,危在旦夕。鲁郑两国就势在他们外围扎营布兵,这样一来,齐国带头的四国联军等于腹背受敌。但四国联军到底不弱,我军若靠强攻,一时还不能取胜,只能拖延战时,耗光他们的士气和物资。
  对策这是公子溺提出的,此人身经百战,手下又有秦子、梁子两员猛将,我反复研究过他的部署,也觉得不会有差。
  我摆弄着案上的沙盘,问道:“齐国除了国君亲征,领军的大将是谁?”
  羽父上前一揖,“回君夫人话,是姜彭生。”
  我离开齐国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黑黑胖胖的孩子,如今倒可以统兵打仗了。我道:“他资历尚浅,我父亲那么多儿子,怎么会用他?”
  “君夫人有所不知,姜彭生天生神力,打起仗来骁勇的很。”
  “打仗不是光靠力气的,他年纪尚轻,缺乏历练和应对的智谋,总会成为齐军的破绽。齐国世子……他没有出战吗?”
  “没有。”
  “可知道为了什么?”
  “听说留在临淄监国。”
  长途作战,粮草供应至关重要,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做后援。但,真的只是监国吗?若是诸儿带兵奇袭,破了鲁郑两军包围之势,届时阵脚一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至今也没有收到诸儿任何音信,即便有,兵者,诡道,我也不敢轻易信他。十年,太长。只有每年一罐杏脯支撑着我日渐脆弱的信心。假如我不生同儿,也许还是他的桃华,永远可以信他的桃华。
  我在羽父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放下抚在胸口的手,衣领已经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皱。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计策,便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叫上果儿去书房看看同儿。不管怎样繁忙,我都要抽些时间出来关心他的功课。
  七国交兵,天下大乱,人人自危。同儿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身为王子,他已经有了超越同龄孩子的见识和勇气。他不会来问我“为什么父亲和外公要刀兵相向”的傻气话,他只问:“外公是不是觉得江山一统,才会有天下太平?”
  我道:“也许会有一时太平。但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长久的太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母亲,孩儿不才,不敢有外公一统天下的志向。但若有朝一日为王,一定保全鲁国土地,为百姓争一时太平。”
  我摸着他的额头,道:“同儿有这样的志向,也很不容易。母亲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来夺我同儿的土地和子民。”
  从同儿的书房出来,我便在齐国到纪国的必经之路上布了探子,时刻汇报他们运送粮饷的情况,顺便监视是否有输送战场的援兵。
  在父亲和儿子之间,我已经做出了残酷的选择。我只希望在这场抉择中诸儿不要出现,假如我的矛头失去进攻的方向,最后就只能戳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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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战争旷日持久,所幸生辰的时候还能收到杏脯,而不是诸儿发兵的消息。一年之后,父亲率领的四国联军已经疲惫不堪,宋燕小国的战争军费已经拖垮了他们的半壁江山,两个小国率先败盟。
  如我所料,战争越拖到后面,对我们越是有利。一日更深,政务处理的晚了,我就和衣睡在了书房的榻上。才合眼不久,就听门外喧哗。我知道这个时候敢来扰我的,绝对不是等闲的事情,就叫人在榻前挡了个屏风,宣吵闹的人进来。
  来人是我派在外头的探子颛孙生,我道:“大呼小叫的,有什么要紧的事?”
  颛孙生跪报:“君夫人,卫国国君姬晋薨了。”
  半夏的丈夫死了?我翻身坐起来,贴近屏风问道:“怎么回事?快说!”
  “病逝的。小人刚探到消息,未等卫国发丧,就快马回来报您。”
  我嗫嚅一句:“世子姬急继位,倒不知怎么安置半夏呢?”
  颛孙生却说:“不是世子姬急继位,是如今的君夫人,姜氏的儿子。”
  “姬寿?”我暗叹一句,半夏果然本事。
  “是小公子姬朔。”
  “怎么会?”
  “卫国国君听信谗言,以为世子念当初夺妻之恨要杀他篡位,故假意派世子出使齐国,命人见乘舟持白旄者杀之。谁知公子寿与世子急感情甚笃,得知父亲要杀大哥,便连夜赶去为他送行,用酒灌醉世子后,自己乘着船,手持白旄,以身代死。世子急赶去的时候,姬寿已经被杀,姬急痛苦万分,表明身份,以求同死。卫君一夜之间连失两子,后悔莫及,没几日就郁结而亡了。”
  颛孙生的影子被昏黄的烛火映在屏风之上,像个皮影人儿,微微颤着。我越看越恍惚,听他说的那些话,也好像是戏词。我沉默半晌,细细咀嚼他的话……豁然大悟。
  我哼哼笑了两声,道:“那进谗言的人,莫非是……”
  “正是姜氏。”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
  我拢了拢衣服,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大声道:“卫国姬朔年纪尚小,一时担不起大任。现在他们群龙无首,败盟是迟早的事情,再不用多久,战场上就只有齐国孤军作战,真是天助我也!速速将此事报与前线国君,这仗,就快打完了!”
  这事迅速传播开来,天还没有亮,宫廷里就忙碌起来了。他们有事做,我也可以回宫偷个清闲。果儿来为我梳头,这几日我都在书房不曾回来,陶罐里的几枝花她倒是替我打点得很好。
  我其实并不愿有太多的空闲,一有闲情,就忍不住去回忆过往,十年不改。
  姑母因为善待庶出的公子,留下了既善且美的贤名。那恐怕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为了同儿,与自己的父亲兵戎相见;而半夏,也不惜对曾经的情人痛下杀手。这恐怕才是齐姜女子真正的面目。
  我下意识地抚着胸口,仿佛要确定诸儿依然在我内心最柔软的所在。
  陶罐里一朵木槿花开得正艳,好像半夏出嫁时候明媚的笑靥。我上前掐碎一朵,诡笑道:“半夏,你失去了姜姓,就只是一颗毒草!”
  第22章 议和
  父亲的联军纷纷败盟,撤出纪国的战场。最后一场战役中,姬允的箭射穿了彭生的右肋,彭生重创几死,齐军失去将领,顷刻之间,兵败如山倒。父亲只得带着所剩无几的残部逃回临淄。
  我率领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得胜回朝的姬允,远远看见他坐在马上,骄傲得像一只孔雀。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最伟大的胜利,终于可以像一个男人一样纵马驰骋,杀敌于疆场,而不是躲在阴暗的角落,以暗箭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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