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苦 五
作者:梧桐息      更新:2024-05-21 21:42      字数:3935
  “想不到林莹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妹妹都杀, 简直丧心病狂啊。”来到冰原之地将林莹带走的两位星云派峰主如是说道。
  这句话对于叶青幽而言, 熟悉至极。
  只不过是名字变了一个, 罪名变了一个,仅此而已。
  但天道好轮回, 就是这个道理。
  曾经被万人因此唾骂的是他,如今也换成了林莹。
  叶青幽此时独自坐在一个小冰堆上,他离宋如风等人都很远, 十六个小辈暂且由他们帮忙看管。
  出了这种事,除了林天昊外, 其余哪怕是小辈也都能理解他,因此他坐在这里无人过来打扰, 大家都给他一点伤心难过的时间。
  叶青幽先是抬头看看天,才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处深吸一口后,轻笑了一声:“本来今夜是要取林莹狗命的,没想到还得让她多活几天。”
  他原来的想法是在冰原内的晶石全部开启后, 在众人面前抖出林莹所做的事。
  那时水池子被他搅浑,元婴期修士都只是听坐下弟子描述, 未能亲眼所见, 一切仍旧扑朔迷离。他作为苦主, 林莹作为凶手, 他们两人都一定会被带回星云派, 在众位元婴期修士面前审问。
  沈玄英在他耳畔抱歉道:“是我自作主张了。”
  他未告知叶青幽提前开启冰原的晶石, 让所有元婴期修士将前因后果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在众人心中林莹就是杀害叶之凝的凶手, 而叶青幽就是不忘师恩的好徒弟。一切已真相大白,为了仙门盛会不受影响,众人只带走了一个林莹,对叶青幽加以抚慰。
  叶青幽从自己的臂弯里稍稍抬了抬头。
  心中并没有因为他破坏了自己的计划而生气。
  他知道沈玄英这么做的原因。
  细思他当年为恶,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黑,以至于性情大变,谁的话都听不进。究其原因无非是杀人太多。
  他本就是一个入了魔的人,这就好比一个时好时坏的疯子,受不得半点刺激。
  一把生锈的铁剑沾染太多人血,也会变得不详,成为一把阴煞之气甚重的魔剑。
  而一个入了魔的人,斩杀万人,也就真会成了邪魔。
  沈玄英是不想他再杀人了。
  怕他再一次心性大变,再一次听不进任何人的良言。
  如此苦心……
  叶青幽仰头喝了一口酒,放下酒坛后,他状似无意地抚着漆黑的小酒坛子,表现得像是寻常师兄弟在闲谈一般:“这段日子为了我的事,让掌门师兄操劳了。”
  沈玄英本以为他会因为自己擅自行动而生气,如今听他的口吻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心间蓦然一松:“哪里话,为……师弟思量,本应如此。”
  叶青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原来的“为”字后面想说的是什么:“如今林莹被两位星云派峰主带走,想必万归宗要救她也难了。她迟早要为当年做下的事偿命,我也算大仇得报。”
  他话锋语气截然一变,以八卦的声线俏皮道:“总让你为我着想也不好,今日我也为你考虑考虑。掌门师兄玉树临风,修为高强,是无数女子倾慕的对象,就是不知你可否有心仪之人。”
  沈玄英心尖一痒:“问这个做什么?”
  叶青幽如今只有在戏弄他、套他话等特殊时候才会叫一声“师兄”:“就是想感谢你啊,你若有我就替你拉红线,做个媒人,若真能撮合,也算报师兄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之情。”
  沈玄英在那厢沉默良久,叫叶青幽等得心痒难耐。
  正当他想问那么难说出口吗,沈玄英便反将一军:“师弟也是人中龙凤,那么你有心仪之人吗?”
  叶青幽心道:我有没有和你有没有这似乎关系不大,你直说就不行吗?
  口上却谦虚道:“我还小呢。”
  沈玄英果然不说话了。
  其实就算他不评价自己的这句话,叶青幽也知道自己这句话就是屁话。就算这辈子是还小,可他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真的不配说自己“还小”这两个字。
  但叶青幽脸皮厚。
  沈玄英大概是在那头掩嘴笑了一会,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他说的时候声音比以往要更温柔百倍,即便看不到他,叶青幽也能想象得到他此时的神情:“有。”
  叶青幽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猛地一把攥住了。
  比起那人是谁,其实他更想问沈玄英那人是男是女。可就算他对感情一事不清不楚,没有经验,也知道问这个是很没礼貌的。因此他只能折中地问一句:“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他同在冰原的白虎趴在他的不远处,一面为他防守,一面温情地注视着他。
  与此同时,沈玄英温柔的声音在叶青幽耳畔响起:“他是个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只要我稍微走神,说不定他就会让自己受伤。”
  他没看到,叶青幽放在腿上的右手缩了一下。
  好半天后,叶青幽才平息掉自己慌乱胡跳的心脏,不自在地换了一个动作。
  他又喝了一口酒压压惊,借酒壮怂胆:“既然师兄对我如此坦诚,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
  沈玄英道:“问吧。不会生气。”
  他音色低沉温和,不知究竟是酒的原因,还是夜晚真的会让人容易想多,叶青幽抱着酒坛,掩饰自己被他撩得有些热的耳尖。
  叶青幽:“你可有断袖之癖?”
  这回轮到沈玄英不安了。
  不远处的白虎站了起来,颇为窘迫地甩甩尾巴,在原地频繁的来回走动,将脚下的白雪全部踏平。
  归根结底他是希望叶青幽明白的,也一直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他问出沈玄英一直想回答的问题时,沈玄英的心如悬在半空中一般,紧张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
  他并不知道叶青幽又是如何看待断袖之癖的。
  沈玄英在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回答,才不算显得失礼和轻浮,不会让他感到讨厌。
  两个人各怀心思,这一时刻都不轻松。
  突地,正在原地徘徊走动的白虎左耳一动,沈玄英胸中一松,但更多的是可惜和怅惋……谢顾朗来了,早知道应该早点说的。
  “幽幽。”他张张口,唤了一声一直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名字,咽喉间有些酸涩。
  叶青幽一直在等他回答,听到这声呼唤,飘到几千里之外的思绪被他扯了回来,他应了几声:“嗯嗯。”
  原本以为沈玄英要回答了,却没料到他温声说了一句:“谢顾朗要来了。”
  叶青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和他问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嗯?”
  沈玄英失笑,又重复了一句:“谢顾朗。”
  叶青幽回神了,对哦,林莹被带走,他师父的事真相大白,一直以为叶之凝没死的谢顾朗是该来质问一下他这个徒弟的。
  叶青幽也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是没能得到他回答的失落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如果。他是说如果。
  他的猜想是真的,沈玄英当真对他有意。
  ——他也不知自己该怎样。
  对沈玄英这个人,他是绝对不讨厌的。
  可喜欢……
  说到底,他根本不知道喜欢是种什么滋味。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根本没空去喜欢一个人。
  所以沈玄英倘若真的喜欢他。
  叶青幽把酒坛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含糊不清地道:“我就是个恶棍,没心没肺。无论是谁最好都离我远一些,免得我伤到谁。”
  幼年无父无母,连好不容易遇到的师父也死于非命。
  交到的唯一一个好友,下场也不好。
  叶青幽很早之前就认清自己挨谁克谁的命,因此他从不敢奢望谁会喜欢他。
  也从不妄想,谁会永远伴着他,至死也不离开。
  一口酒还没咽下,一个毛茸茸的下颌轻轻搭上他的头顶。
  叶青幽回头,发现雪团不知是什么时候接近了他,雪团巨大因此只将自己的下颌枕上他的头顶,温暖的身体紧贴叶青幽的后背,可仅是如此已经像是把叶青幽拥在怀里。
  呆滞了一会,叶青幽凭借下意识的动作,伸手摸摸白虎结实的躯体。
  沈玄英的声音也在此刻响起:“没事。我不怕。”
  好像一击击中叶青幽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叫他眼睛一酸,红了三分。
  谢顾朗就是在此刻来的,他已经被孟屏阳等人追上,他们把林莹后面说的话又全部复述了一遍给他听。
  其中包括叶之凝是如何死的,谢顾朗与她又是如何因为林莹而频频错过。
  他见到叶青幽时刚哭过一场,眼眶仍是红的,失魂落魄地毫无任何形象可言。叶青幽刚因为沈玄英的话,而被弄得有了泪意,眼眶也是红的。
  他望着谢顾朗,谢顾朗望着他。
  两人一阵对望,久久无言。
  后面追上来的孟屏阳等人一看这一幕,也湿了视线,用衣袖擦擦眼角,仰头长叹道:“哎,这都是什么事啊。”
  终是谢顾朗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
  还未开口,眼泪便落上衣襟,泪不成声:“你师父……叶,叶之凝……是否真的,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望着堂堂一谷之主哭成这样,叶青幽感慨居多。
  他讨厌谢顾朗吗?
  自然是讨厌的。
  可无论如何讨厌,他都不能替叶之凝做任何决定。
  不喜欢他是叶青幽的事,而是否原谅他,是叶之凝的事。
  “惜琼城,落阳山,一片红枫林中,我师父就葬在那里。”叶青幽道。
  谢顾朗不敢置信地颤了几声,最终扭头离去,竟连问都不问叶青幽之前为何要说她还活着。
  与此同时。
  惜琼城,落阳山,红枫林中。
  一个白衣人燃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后,插在坟头已经荒废多年的小香炉中。
  远处的紫如宣见了,不由问:“坟里的人是谁?”
  黎陌摇摇头。
  坟前的沈玄英注视着简陋石碑上的“叶之凝之墓”五字后,于坟前慢慢跪下。
  紫如宣和黎陌同时动容。
  沈玄英在坟前叩了三首,轻声道:“星云派掌门沈玄英今日特来拜见叶姑娘,原是很多年前就该来的,但一直拖到今日,还望叶姑娘莫要怪罪。这些年幽幽一直挂念着你,但因他自认犯下许多错事,无颜见你,便许多年不敢来扫墓。因而今日换作我来。”
  随后,他细细的、轻轻的将自己和叶青幽的事迹全说给坟内的人听。
  从初见,一直到今日。
  最后他在坟前许诺:“玄英当年不曾守护好他,如今从来一次,我会拼死守护。还望叶姑娘放心将他托付于我,他今后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我会陪着他,伴着他,直至永远。”
  沈玄英祭拜完没有立即离开。
  他和黎陌三人站在暗处,许久后谢顾朗来了。
  谢顾朗站在枫树下,呆呆望着树下孤零零的那座坟,久久没有动作。
  紫如宣没能一眼将谢顾朗认出来,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问沈玄英道:“掌门师兄这是?”
  沈玄英并不想打扰这场来之不易的相逢,带领紫如宣和黎陌退去:“嘘。这是一场迟了四十五年的重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