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刹楼里有个小园子，名字叫归芳园。
  洛玉阳记事起的第一个生辰就是在那里过的。
  他不懂为何师弟们过生辰都有人带着他们下山玩，自己却要过来面对一个墓碑。
  百里忧不给他穿鲜艳漂亮的衣裳，把他的紫色短袄换成了白色素服。
  “生辰就是你娘的祭日。”
  洛玉阳完全听不懂。
  “我娘是谁？”
  “祭日又是什么？”
  百里忧一个人哭得很伤心，洛玉阳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小孩子完全不能理解。
  “婆婆你哭什么？你生病了？”
  纸钱在他面前烧得很旺，百里忧说：“你娘生下你就去世了。”
  洛玉阳呆呆问：“什么叫去世？”
  百里忧道：“就是没有了。”
  洛玉阳又问：“有一天你也会去世？”
  百里忧点了点头。
  洛玉阳突然就哭了起来。
  二
  父亲生病了。
  哥哥接管了罗刹楼。
  洛玉阳一年里也看不到洛怀褚几次，所以也不着急，更没有去探病。
  他只问百里忧：“婆婆不是神医吗？你也治不好他？”
  百里忧道：“大夫不是神仙，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洛玉阳问：“什么叫无能为力？”
  百里忧道：“就是没有办法，什么忙也帮不上。”
  洛玉阳本想去看看父亲的，听到这一句就打消了念头。
  既然婆婆都无能为力了，那么他也无能为力，去了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回去试试自己的新衣裳。
  三
  洛玉阳挚爱紫色，小小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漂亮姑娘。
  小男孩身子还没长开，肩膀也窄，手臂也细，腿却显得很长。
  人人看见了都说：“二少爷越来越会打扮了。”
  百里忧却不高兴：“小少爷，男孩子怎么打扮得如此模样，快去换一身利落些的。”
  洛玉阳嘿嘿一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百里忧倒不明白了，她以为洛玉阳会撒娇会赌气，不愿意听这说教。
  洛玉阳道：“我看师妹们常穿这样的衣裳，师兄们都穿得精瘦利落，所以我若打扮得像师妹，就会有人一眼看到我，然后过来跟我说话。”
  “可是他们就夸一句就走了，只有婆婆让我换下来，婆婆天天看着我，我就不打扮得像个妖精。”
  四
  十四岁的时候洛玉阳自己偷偷跑到了城里，吃了很多漂亮点心，看到满街人来人往，心情大好。
  他看到包子铺前排了好长的队，就也站过去排着，踮着脚望望，看看什么样的包子能这么吸引人。
  他的前头，隔了好几个人的前头，有个妇人领着一个小孩子。
  橘色的背影，母亲拉着儿子的小手，不断安抚他：“乖啊，再等等，马上就到啦。”
  洛玉阳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冷冰冰的。
  小孩子哭闹道：“阿娘，我不想等啦……”
  母亲刮一刮他鼻子，“那就没有包子吃咯。”
  小孩子瘪着嘴想了想，可能觉得还是包子重要些，便撒娇地在母亲怀里蹭了蹭。
  洛玉阳歪着头，一知半解地看着母子俩。
  那位母亲终于带着儿子买到了包子，握着一个白胖胖在手里，轻轻地吹了好一会儿，才递给儿子——
  “来，小心烫。”
  小男孩咬了一口，还是被烫得不停喘气儿，脸上却是在傻笑。
  洛玉阳就把这三个字记住了。
  五
  正当他发呆的时候，一个街头混混插队挤到了他前面。
  混混特意挑了这样一个少年，看他一个人，也没有父母陪着，人又瘦，便觉得是个可以欺负的。
  洛玉阳道：“你应该到后面排队去，我也是从后面排过来的。”
  混混咧着嘴叽叽歪歪道：“老子本来就是站在这里，小崽子你闭嘴。”
  洛玉阳道：“你明明是刚刚挤进来的，大家都看到了。”
  小混混叉腰一站，指着周围人道：“谁？谁看见老子挤进来了？！”
  没有人出声说看到了。
  洛玉阳头回这么生气，脑子里还没反应，刀已经握在了手里。
  混混小腹一凉，转而就烫起来，洛玉阳还机灵地闪到了他身后，免得被血溅一身。
  街上惨叫四起，卖包子的也吓得停手。
  洛玉阳道：“你本就是死在这里的，有谁看到我杀了你？”
  他稚气地踢一踢混混肩头，“你瞧，他们都是哑巴，谁也不说。”
  有人从他的刀上看出了名堂——
  “是罗刹楼的少爷啊……”
  人群骤然散去，小贩也赶紧收拾摊子要跑。
  洛玉阳两步跨过去，“等等，我要买包子。”
  六
  他一脸孩子气，拍了一张银票在桌上，手指一比划，“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小贩哪里敢惹他，只好哆哆嗦嗦地把包子装起来给他。
  洛玉阳看着那个小笼屉，撒娇着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跟我说句话吗？”
  小贩双腿哆嗦着，“说……说什么？”
  洛玉阳理所当然道：“应该跟我说一句小心烫呀。”
  小贩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小……小心烫……？”
  语气畏惧而忐忑，一点温柔情意也没有。
  洛玉阳顿时大怒，一刀砍翻了小摊，从此再也不吃包子了。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非常傻的事情，自己都羞红了脸。
  七
  父亲死了。
  死相还很凄惨。
  哥哥放光了他的血，用来制药和练功。
  这种诡毒的功法必须用亲人的血来炼制药丸，每隔几个月就要吃一次。
  洛怀褚死了，洛玉辰就只剩下洛玉阳这一个亲人。
  奇怪的是洛玉阳不哭闹，很安静地让哥哥划破了手腕，一滴一滴的血落进碗里，他还睁大眼睛好奇地看。
  洛玉辰也觉得奇怪了，“你不疼？”
  洛玉阳道：“我喊疼你也不会哄我，你这么冷血，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喊疼？”
  然而等到了百里忧回来，洛玉阳一把扑进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八
  百里忧也是有儿子的，也在罗刹楼习武，但是资质愚钝，不是学武的材料。
  可百里忧对他毫不苛责，总是说量力而行，实在不行就算了。
  儿子生病的时候，她会几天几夜地照顾，冷落了洛玉阳。
  小少爷躲在门外，看到百里忧正在试汤药的温度，尝了尝，不满意，又搅弄一阵，然后温柔地扶起儿子来，喂他喝药。
  洛玉阳眯着眼睛，表情就很难看——
  百里忧从来不对他这样。
  总是直接把药给他，等到他说太烫，再说那就过会儿再喝。
  几天后，百里忧的儿子病好了，但是却摔死在了树下。
  师兄弟说他是爬到树上去摘鸟蛋，等到百里忧来的时候，儿子的尸体都已经冷透了。
  九
  洛玉辰以为这事情是洛玉阳做的。
  他以为弟弟开窍了：“你终于学会报复了，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了？”
  洛玉阳摇头，“我听不懂。”
  可是如今百里忧没有亲生儿子了，她只有自己。
  百里忧消沉了很久，每天都偷偷抹泪，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报应。
  她本来特意避开洛玉阳，却发现小少爷也在偷偷哭。
  “小少爷，你怎么了？”
  洛玉阳道：“我看见你那么伤心，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也伤心了……”
  可是其实他一点也伤心，反而开心得要命，但他觉得如果他表现出这个样子，百里忧就会很感动了。
  原来眼泪真的这么有用。
  十
  洛玉阳总是傻里傻气的，外人看来他像个疯子。
  百里忧看起来也觉得像。
  他无聊的时候会去练习暗器，用双刀的人左右手总是均衡些，比如他两只手都能灵活地拿筷子，甚至能双手同时写字——
  写不同的字。
  所以他两手发暗器，方向不同，目标不同，都能百步穿杨。
  秋阳之下，他一枚柳叶刀将树上的鸟巢打翻了。
  几个鸟蛋碎了一地。
  雌鸟在树干周围飞了两圈，发出了一阵阵悲鸣。
  洛玉阳不解，“它为什么一直叫？”
  百里忧道：“小少爷把它的鸟蛋都打没了，它很伤心。”
  洛玉阳失笑，“鸟儿也会伤心？怎么可能。”
  百里忧道：“小少爷又不是它，岂知它会不会伤心？”
  洛玉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也不想它伤心……”
  于是发了一枚梅花针直接将鸟儿扎死了。
  洛玉阳转过身，一脸期待表扬的样子——
  “婆婆你瞧，现在它不会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