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影醒来的时候,高烧已经退了。
(
)
四肢酸痛,全身无力,头晕脑胀。
苏棠就坐小凳子上,趴在床边,枕着手臂,长睫低垂,一缕发丝搭在额角仙鹤的尾羽上。
她累极了,睡得很沉。床头小几上置着一支烛台,蜡烛被笼在灯罩里,光芒柔和了许多。
一件雪白的衣裳盖在她肩头,大约是玉面先生的,布料柔得很,几乎泛着光,每一丝都是精致。
顾清影缓缓坐起身,动作幅度很小,指尖在仙鹤翅膀上轻抚两个来回,苏棠皱了皱眉头,桃花眼一睁,先是迷蒙,转瞬就凛然,立刻坐直了身,白衣从肩头无声滑落。
(
)
顾清影一下子缩了手,不敢开口说话,所以垂着头沉默,苏棠看她一眼,直截了当道:“飞仙观死光了。”
她说得太直接,语气太随意,顾清影立刻抬头,手中攥紧了被子一角,瞪大眼睛看了苏棠半响,视线下落,仍旧没吐出一个字。
苏棠本以为她会疯了一样,没想到人这么安静,“不是你答应我让我杀的吗,不会反悔了罢。”
(
)
(
)
顾清影闭口不言,十指越攥越紧,忽被苏棠抓起右手——
(
)
“伤口又流血了,道长,松开点,别握这么紧。”
那只手便颤了颤,缓缓松了。
苏棠解下染血的白纱,换了条新的给她缠上,“其实不是我杀的,是我建议独孤大人杀的。”
(
)
顾清影闭着眼睛咬着唇,把下唇咬得出血,还是忍着不去说话,怕自己口不择言。可到底是伤病之人,不多时便咳嗽着吐了血,几滴血珠落上浅蓝被面,看在苏棠眼里分外刺目。
她怒然起身,“顾清影,是你太心虚,有些事就是不能心虚不能默认不能犹豫,万一你那些好师弟好师妹传出去什么流言——”
顾清影终于忍不住,虚弱的声音毫无底气:“他们不会的……”
苏棠嘲讽一笑,“你又不是他们,凭什么说不会?!”
她伸手抹掉道人唇上的血,动作轻柔撩人,“道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有‘多疑’这个词儿?”
她看着顾清影苍白的脸,忍不住露出怜惜的神情,掌心移到她肩头,握着她肩膀轻轻地揉,企图让她放松一两分。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有人只要怀疑,就认定自己怀疑的是确有其事。”
“我就是这种人。”
顾清影垂着头避开她的视线,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发抖,苏棠重又坐在床边:“顾清影,我知道有些人本不必死,可是事关你的命,我不是他们,我绝不会相信他们。我知道他们有的人年纪还很小,可是年纪小,更可能童言无忌。我也知道他们有的人根本不明白你的沉默代表什么,可是——”
(
)
她侧过头,见顾清影仍不看自己,一时怒火中烧,握着她下颌逼她抬眼,“顾清影,我怎么赌?!这不能赌!赌输了你就什么都完了!你以为我很想杀他们?我不知道杀了他们只会让你更恨我?!”
道人的声音虚软无力:“我可以自首,可以去死……”
不过顷刻,她蹙眉,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无奈和自嘲“苏棠,人都死了,多说无用了。”
(
)
一只手轻轻地搭上苏棠袖摆,想攥住又不敢,“苏棠,人都死了,什么都不用争论。你说的我都听懂了……可是……”
她只觉整颗心被放在油锅里煎熬,“可是……那是人命啊……苏棠……你,你不懂,那是人命……”
(
)
苏棠这辈子也不会懂。
她笑了一声,“你该比我更明白,宗风翊已经把事情算在别人头上了,他更不能让这破事出现别的流言,所以就算我不说,独孤长欣也会杀人的。”
(
)
她突然想起什么,“你真要算这么清楚,那我问你,南宫羽的命我该跟谁算?她的命就不是命了?!”
(
)
顾清影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听到苏棠含怒的语气,便猜到已经有人告诉了她,闻言又瑟缩着团起了身体,抖声道:“你……若要算在我这里…也随你……”
苏棠仰头止泪,“人都是会死的,早死晚死有何所谓。凭什么算在你身上,是因为我,你才不得已杀人的,算来算去,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
)
她垂下手的瞬间,内力一转,袖鞘触动,短刀落手。
王了然送的礼,让江倾珵重制了这对兵器,久违的锋刃已经回到了她手中。
薄薄的刀刃锋利极了,只轻轻贴上脖颈,就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痕。
苏棠语气轻佻,歪了歪脑袋,刀锋就又在那里一蹭,割出一条浅伤——
“我偿命,如何?”
顾清影突然就来了力气扑上去拦她,但病去如抽丝,整个人软绵绵的,握着她的手便瘫在她怀里,想让刀锋远离她颈间,力道却敌不过她,只能哀求道:“别这样……”
哭腔越来越明显,“苏棠,我……这么久……我把你护得很好,你知不知道你越来越少被噩梦惊醒,我有多高兴啊……我真的很努力去护着你的,你怎么这样……我杀了那么多人,我——”
她逐渐收不住眼泪,“杀了那么多人,才保住的……我什么都弃了,才保住的。你就这么随便地说要去死……你怎能这样……”
苏棠眼眶一热,感觉到顾清影那股微弱的力道在将自己手腕往下拽,固执地不肯让她。顾清影一抬头,清秀的眉目间尽是卑微:“放下罢,求你了,苏棠,把刀放下罢。”
(
)
苏棠静静听着,真的就慢慢地收了力,任由顾清影将手腕拉下去,刀却还握着。
(
)
她耐不住心头莫名跳动的怒气,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道长想劝我,那就听我的话。”
顾清影用指尖去抹那处血,压着伤口半响,“你要如何?”
苏棠一手推开她,“我生气,我难受,你取悦我,如何?”
(
)
指背在她侧脸轻轻一抚,“你不是喜欢我么,把衣裳脱了,怎么样?”
顾清影僵坐在那里,神色凄惶,很快抬手去扯自己衣领,每个骨节都是僵硬的,每个呼吸都羞耻而难堪。
苏棠沉怒中狠狠攥上她手腕,脸上有一瞬的懊悔,“你疯了?!”
(
)
她终于发现自己在气什么——
(
)
她迫切地想证明现在的顾清影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可是真的证明了,她又心疼。
半响,她喃喃道:“顾清影,我不是故意气你。我只是想证明……我也可以为你去死,不是只有柳无归那个废物可以。”
“我喜欢你,我也恨你,不冲突。”
(
)
她握着道人手腕的力道微松,“柳无归为了你顶罪,感动么?”
顾清影没答,苏棠无端端地发怒,一下子俯身将她压倒,逼进她视线,“说,感动么?”
两手压住道人双腕,甚至将膝盖顶在她腿间,故意挑逗般地蹭了蹭:“你们俩……有没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顾清影脸上腾得热起来,想的却不是柳无归。
她脸上泪痕还没干,亮晶晶的,睫毛也湿润,一眨一眨,溢出更多水气。
“尚京城外,他差点杀了我……星罗斋里……”她哽咽,蜡烛的昏黄光芒都是刺眼的。
“我差点……杀了他……”
说着双目一合——
“仅此而已。”
(
)
苏棠看她像个幼兽一样发抖抽泣,说不难过当然是假的。
于是语气不自觉地温柔起来:“先生说……我能记起来的一切,都是真的,都不是梦。”
“我记得……你给我吃了很多甜腻的鬼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你不在。我想把那些甜腻又讨厌的酥球留给你。我也给了南宫羽,但是没有你的多。可是你一直没有回来。”
(
)
她记得顾清影说为了自己杀过很多人。
(
)
“你去星罗斋了,是不是……”
(
)
顾清影迟疑片刻,闭着眼点了点头。
“小羽儿嫉妒你,所以生气了,她跟我说你不要我了,说你不会回来了。”
苏棠轻笑了一声,不愿去回忆南宫羽的样子,压住哭腔,“然后她就想吻我,整个人贴过来,搂着我,然后我就打了她。”
话说到这里,她有些后悔。
(
)
“我想起来了……”苏棠手中一紧,“第二天一早,你浑身是血……”
“别说了!”顾清影剧烈一颤,双腕一挣,徒劳而已。
苏棠缓缓凑近她侧颈,在那里轻吻,“凭什么不说,我真想逢人就说,顾清影为了我,道义都不要了。顾清影为了我,什么都做了,天底下哪儿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她又吻上道人耳畔,“我都记得呢。顾清影,我又要糊涂了……”
她的声音低低迷迷,幽幽转转:“我又要怀疑……你真的喜欢我了……”
“我更怀疑你不是个好人,趁我傻了,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趁虚而入……”
她炫耀着自己的伶牙俐齿:“呵,我在床上的声音好听么?”
顾清影的呼吸声骤然凝滞,苏棠的舌尖在她颈上缓缓游过,“我不是说了么,我只要怀疑,就认定自己怀疑对了……”
顾清影意识到气氛古怪得很,然毫无力气挣脱钳制,一开口声音都软了:“苏棠……别……”
苏棠沉醉地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时放得又慢又缓,弄得她耳畔酥酥地痒。
“是啊,你还在生病呢。”
“可是……”她终于松开了顾清影的手腕,抱住她的腰,越抱越紧,简直像要把人揉碎在这里。
“我想吻你。”
(
)
未等顾清影同意,她已张口在她颈侧一咬,越来越狠,直到尝到血腥。
最后她抱着人团进被子里,枕头间填充着安神的香草,气味清香,稍稍有些甜。
(
)
顾清影摸着她颈侧的伤口,小声地哭,被她把手扯了下去,“道长,我不怕疼,这是小伤,一点儿没感觉。”
伤口上,血已经凝固,确实并不深,只是她像个精致的宝贝,白皙漂亮,突兀的血口添在那里,让人难受。
但本人不在意,旁人再怎么难受都是徒劳。
细碎的吻落上道人眉心、眼角、眉梢,苏棠想起从噩梦里惊醒的她,命令道:“不要梦见那些死人,梦见我就行了。”
“睡罢。”
——————————————————————————————————————————————————————————————————————————————————————————————说点题外话,写到中途时真的超有开车的感觉,但是及时刹车了,道长还生着病呢,怎么可以欺负她!
be还是he,这是个问题。等下章来了,这个问题就很难转圜了,所以要多想想。
一开始就想写个惨兮兮的大悲剧,希望每个人都惨,每个人都求而不得(害怕点,我不正常.jpg)。可能王了然好像显得不太惨,但也是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过自己不喜欢的日子。日复一日地累。
整个过程中唯一有打算给他们he的时候是网恋那会儿,谈恋爱的过程真是让人愉悦啊。但是,对罢,你懂的。现在是失恋人士,前段时间老喝酒,混着雪碧喝,现在闻到雪碧的味道都要吐,喝伤了。
所以导致我一点儿也不可爱了,想持续发刀。开始一段关系就要思考这段关系会如何结束,又想全员大悲剧了。
但是我觉得这几章挺甜的,比如苏棠一边恶狠狠地抢东西,下一秒就因为道长被下毒了气得要炸,我们要学会在玻璃渣里找糖渣吃。
还有千万不要抱有【主角是正义一方,主角代表光明向上,主角的行为都是正面的】这种念头,苏棠确实是坏人,恐怕还有某些人格障碍,还反社会,洗不白。
爱人和自己的三观背道而驰,对道长来说是很痛苦的。所以按逻辑讲这太难he了,容我三思五六七**十多思一思。
顺带一提明若这货为啥就掉马了——霜夜去告诉宗风翊当年是明若杀了江倾珵才导致楚瞻月身体难产,虽然没有人证物证(总不能让江倾珵来一趟,他在宗心里仍然是死人),但是明若第一次危急公关的时候就把霜夜的慕家扯下水,明摆心虚,明摆要把霜夜一道弄死,是为啥?不就是天大的把柄逼迫明若必须这么干,所以这事情不说清楚,明若就不可能清白脱身了。(目前也没死,但岌岌可危)
说得再深一点,前面柳无归在尚京外跟顾清影打的时候霜夜跑出来捣乱,还让柳无归帮忙给明若问好。一个暗杀府的人没死,不归队,还在这里嘚瑟,就是引诱明若心虚,大概就是这样。反正不是要紧事,没详细讲。
(
)
以及,老宗也是个情种。
(
)
再以及,南宫羽下线了,我忘了写“判词”,连柳无归都有,小鱼儿怎么能木有,但暂时没想到喜欢的词牌,以后有空补上罢。
(
)
※※※※※※※※※※※※※※※※※※※※
对了,隔壁有我的另一个百合文,很短,是真的是甜文,叫【抑郁的百合】,虽然名字是这样,但是没有阴谋没有变故,真的是甜的!(?˙▽˙?),现代背景,好像70章,短篇。第一人称,已完结。有兴趣可以瞅瞅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