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作者:未妆      更新:2024-05-25 22:19      字数:5983
  院子里, 少女坐在树荫下, 手里正拿着针线一针一针地绣着花,清风徐徐吹拂而过,将婆娑的树影投落在她身上,光与影明灭不定, 安宁静谧。
  当最后一针绣完时, 她低头咬断了绣线,将布料从绷子上拆下来, 仔细展开,上面是一丛郁郁青竹,枝叶清瘦, 韵味十足, 大将军的衣裳终于要做好了。
  洛婵心里有些高兴,举起衣裳左右看看, 检查哪里还没有完成的地方, 正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她转头看去,却是迟柏媳妇来了, 笑着招呼道:“阿婵。”
  洛婵连忙放下衣裳请她坐下,迟柏媳妇道了谢,这才坐下来,看着绣架上放着的衣裳,笑吟吟道:“你给长青的衣裳做好了?”
  洛婵点点头,迟柏媳妇摸了摸那绣花,夸道:“绣得真好,哎,我同你学了这么些日子的刺绣,也比不了你的手艺。”
  洛婵抿着唇,笑容羞涩,连连摆手,迟柏媳妇赞不绝口,夸了好一会,才又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情,这阵子多亏了你教我绣花,早上大柏去了城里,那布庄的掌柜看了我绣好的花样啊,当即就给了工钱,还说以后也要我继续绣。”
  她说着,拉住洛婵的手,诚恳道:“这次还真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教我绣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虎子一个月吃药就要用掉一千二百钱,这两年为了给他治病,都要掏空家底了,阿爷还卖了两块地,我甚至想过不给他治了,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大概是因为心酸感慨,迟柏媳妇突然红了眼圈,又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没的扫了你的兴致,主要是我心里高兴,实在高兴,以后又能继续绣花赚钱了,阿婵,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洛婵不知她竟这样难,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回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又从旁边拿起笔来写了几句话,递给她看:人活着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但是无论如何,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一想起从此见不到爹爹娘亲了,心里就会难过,可是即便再难过,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柏嫂嫂,你也很好,以后也会很好的。
  迟柏媳妇看了,用力点点头,揩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又带着怜悯之意问道:“你阿爹阿娘都过世了么?那你不是只剩下一个人了?”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写: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迟柏媳妇唏嘘不已,又庆幸道:“女儿家嫁了人,若是没有娘家撑腰的话,就容易吃亏,不过好在你运气好,长青是个好的,对你也是百般的好,以后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说完,又问:“你那两个哥哥呢?你老家在哪里?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洛婵犹豫了一下,提笔答道:老家是在京师,哥哥也在那里,我再过一阵子就回去看他们。
  迟柏媳妇读完,笑道:“原来你竟也是皇城来的,我早就觉得你与咱们这的人不一样了,乡下的泥巴里哪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物。”
  洛婵被她夸得红了脸,羞涩一笑,迟柏媳妇又道:“你嫁了这么远,自家兄弟还是要多多往来,毕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他们也能帮你做主,回去看看也好。”
  她又热络道:“可要带些什么礼回去?我家里倒也有些土产,笋子鸡蛋什么的,都是自家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带回去也是一番心意,你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给你拿上。”
  洛婵连连摆手,示意不必,迟柏媳妇倒没说什么,只打定主意明儿给她送一些来,到最后要告辞的时候,她忽然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塞在书案上的镇纸下面,不好意思地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帮忙,这点心意还请你收下,你别嫌少,等过阵子我再绣一批料子,就能多给你一些了。”
  洛婵立即明白了那布包里的是什么,连忙抓起来要还给她,迟柏媳妇却不肯收,挣开洛婵就匆匆走了,洛婵追出了门,只见她走得飞快,前阵子下了雨,地上有些泥泞,迟柏媳妇大概是发觉了她追出来,连忙加快了步子,脚下还踉跄了一下,洛婵吓了一跳,想起来她还有身孕,就不敢再继续追,若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她揣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回了院子,等迟长青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便把事情同他说了一遍,又将那布包交给他,叮嘱道:你把这钱还给她吧,我帮的忙实在微不足道,哪里用得着报酬?
  迟长青听罢点点头,收了钱,道:“我去还给大柏兄弟。”
  他说完,又摸了摸洛婵的头,道:“今日可还有咳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话每日必问一遍,洛婵都习惯了,俱是摇首,迟长青看见了绣架上的衣裳,道:“别总是坐着绣花,不累么?在院子里走一走也好。”
  洛婵听他说,乖乖点头,眼看天色不早,迟长青收拾了书案,案上用镇纸压了一叠宣纸,上面墨迹犹新,约莫是方才同迟柏媳妇写的,迟长青收拾的时候随意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一行字上面:有两个哥哥,我还有我的夫君……
  他的目光顿了顿,十分平静地收拾好宣纸,看向洛婵,小哑巴正蹲在檐下,撑着下巴看她的兰花,入夏之后,那一株兰草看起来更加苍翠了,叶片细细长长,风姿亭亭。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回过头来,他望着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喉咙动了动,道:“婵儿,我们过两日就启程回京师吧。”
  ……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长街处处灯火辉煌,行人如织,一派热闹。
  几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青篷小轿穿过街道,随从们紧跟在后,神色冷漠,肩背挺直,各个腰间挎着长刀,步伐齐整,如风一般,路上的百姓们见到这一行人,宛如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连忙纷纷避让开来,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就像是被一柄刀劈成了两半似的,多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轿夫一行人已是见怪不怪了,径自埋头走着,空气莫名安静,正在这时,前方的街道忽然多出来一个人,不,并不是凭空多出来的,而是他站在了长街的中央,在所有人的必经之道,背对着一动不动。
  眼看就要到近前了,那人仍旧不让开,轿夫们迟疑地放慢了步子,一名随从上前道:“这位郎君,劳烦让一让。”
  那人不回头,反而先问:“敢问是洛御史吗?”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那随从道:“你找我们大人有事?”
  “有事。”
  他终于回过身来,盯着那一顶青篷小轿,眼中闪烁着仇恨的怒火,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剑朝那轿帘冲了过去,狞然道:“洛狗,你拿命来!”
  随从们俱是脸色大变,呼喝道:“有刺客!”
  “保护公子!”
  转瞬之间,那人就被拿了下来,缴了长剑,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却犹自挣扎不休,在尘泥之中叫骂道:“洛贼,你害我爹性命,你不得好死,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骂声响彻了整条长街,字字如泣血,从一开始就十分安静的轿帘,这时候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些,街市的灯火顺着缝隙照进去,映出了一线朱红的颜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轿内人的下颔线条清瘦,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全然不在意这一场刺杀似的,只是道:“送到应天府去。”
  紧跟着,青色的轿帘被放了下来,他吩咐道:“回府。”
  这一场蓄意的刺杀惊心动魄地开场,最后却如此平静地落幕,如同闹剧一般,所有看见现场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就这样没了?
  刚刚被刺杀的可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臣子,是人见人怕的御史中丞洛淮之。
  青篷小轿在洛府前停了下来,一名随从掀起帘子,身着朱色官服的男人下轿来,举步上了台阶,却见门口候着的除了老管家之外,还有一道纤瘦的身影,穿着凤信紫的衫子,静静地立在门边。
  洛淮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开口道:“怎么在这里站着?”
  那女子正是皇帝赐下来的那名歌姬晚娘,闻言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家、奴家在等大人。”
  洛淮之笑了,他的眼神很柔和,道:“以后不必在这里等候了,进去吧。”
  他说完,便举步踏入了府里,晚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回不过神,洛府的两个兄弟,真是脾气大相径庭,她见过洛泽之,对方在看到她之后,第一眼的惊喜很快就变成了怒意,甚至当场就要提剑来砍她,被洛淮之拦了下来,兄弟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洛淮之一直是温温和和,斯文有礼,叫人如沐春风,但晚娘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温柔的神态,就好像,刚刚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一样。
  晚娘站在大门口,怅然若失地望着那道朱色的人影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墙后。
  洛淮之进了书房,老管家跟了过来,一边替他脱下官袍,一边道:“大公子啊,二公子这都离家好一阵子了,真的不用去找他么?”
  洛淮之淡淡道:“随他去就是了,不必管他。”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今日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给您的。”
  他将那信捧上前,洛淮之接过来,借着烛光一看,目光顿时凝在了那信封的封口处,有一个红艳艳的印章,他自言自语地念道:“陈氏商号。”
  洛淮之的声音很冷:“是陈家?”
  第89章 不管是谁,敢爬他家的墙……
  迟长青去了一趟镇上, 买了不少东西, 都是一些日常的用品, 还有干粮, 又给洛婵添置了不少衣裳,他预备看看天气的情况, 若是再晴个一两日, 没有下雨的架势,就准备启程。
  院子里,小鸡仔小鸭子们跟在老母鸡身后啾啾叫着,闹哄哄的, 洛婵手里抓了一把米慢慢地洒, 迟长青从屋里出来,道:“婵儿, 还有什么想带的没有?”
  洛婵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又指了指院子里追逐抢食的小鸡小鸭们, 问道:它们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 道:“不然先送给满贵叔他们家吧,我们一去也不知要多久, 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帮忙养, 索性送出去。”
  不知是刻意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提回来二字,就仿佛此行一去京师,就再也不会回到迟家庄了。
  一听说要把小鸡小鸭们送走, 洛婵还有些舍不得,毕竟这都是她亲眼看着孵出来长大的,养了好些天了,但不舍得也没有办法,他们走后,若无人照看,总不能都饿死。
  洛婵忽然想起来她的蚕,大概也是要送给满贵婶子了,迟长青看出来她心里不好受,便安抚道:“没事,咱们下次再重新养。”
  洛婵摇摇头:重新养也不是这些了。
  最后鸡仔和小鸭们还是都送去了河对面,迟满贵两人都很是惊讶,满贵媳妇道:“长青啊,你们要回京师很久么?”
  迟长青想了想,道:“或许会很久,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确定。”
  迟满贵便道:“那这鸡鸭我们帮你养着好了,你回来的时候再来捉。”
  迟长青笑笑道:“不了,叔,我们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总不能叫您养着,我们回头再拿现成的,还是都送给你们吧,我们要养,以后再孵一窝也就是了。”
  他说着顿了一下,道:“那鱼塘今年刚放了鱼苗下去,眼下我要带婵儿回娘家,没空打理,也都给您一家放吧,时候到了只管网鱼便是,不必留着。”
  满贵媳妇哎哟一声,道:“这可使不得,你那鱼苗贵着哩,还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我们可收不得,不过你们出远门,我俩帮你看看鱼塘就行,年底总会回来的吧?”
  闻言,迟长青笑了,但是他没回答,只是道:“那这样,就当我雇叔打理鱼塘,一个月一千钱,可以么?”
  迟满贵与他媳妇两人对视了一眼,犹豫着道:“这倒也行。”
  满贵媳妇暗暗扯了他一把,笑着对迟长青道:“长青啊,一千钱可太多了,照料鱼塘也就每日喂个草料鱼食,二三百钱足够了。”
  迟长青倒也不多说,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别过迟满贵一家,转身就回去了,路过桥头时,那株老杏树临水而照,苍翠的树冠宛如撑开了一把巨大无比的伞,将整个河岸与石桥都笼罩在了其中,树上结满了累累青杏,足有婴儿的小拳头大了。
  他驻足停下,仰头看了许久,看着那翠色的枝叶间露出一线瓦蓝的天幕,数声黄鹂轻啼,清脆的声音自河岸边回荡开来。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在拿着瓢给她的兰草浇水,这一株蕙兰是当日她与大将军从山上挖下来的,养了这么久,只发出了三四片新叶,兰草生得原本就慢,洛婵实在舍不得,索性预备此行也把它带上。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迟长青兜了一襟什么东西踏入院子来,她好奇地过去看了看,那竟是满满一兜子青杏,各个有鸡蛋大小,颜色翠绿,瞧着十分可爱。
  迟长青把青杏往簸箕里哗啦啦一倒,洛婵在旁边看着,有些疑惑,现在杏子还没熟,摘下来做什么?
  迟长青舀了清水来洗杏子,翠色的青杏沉在水底,在明亮的阳光下折射出碧色,甚是漂亮,他拿起一个来,擦了擦,递给洛婵,笑道:“尝尝?”
  洛婵犹豫了一下,果真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鼻子眉毛险些皱到一起去了,没熟的杏子又酸又涩,实在算不得好吃,她想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摘这么多回来。
  迟长青看她那般可爱的模样,顿时笑出了声,洛婵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气鼓鼓地把咬了一口的青杏送到迟长青的嘴边,示意他吃。
  小哑巴亲手递来的东西,别说区区青杏,就是毒药迟长青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他还细细咀嚼了一番,看洛婵面露期待之色,勾起唇角坏笑道:“婵儿喂的东西真是好吃。”
  洛婵:……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被调戏了,顿时又羞又窘,轻瞪了他一眼,迟长青吃完那酸不溜丢的青杏,笑吟吟道:“婵儿,你喝过青杏酒吗?”
  洛婵有些惊讶,摇摇头,她问迟长青:是要酿酒吗?
  迟长青嗯了一声,将洗好的杏子一个个捞出来,放进簸箕里,道:“我们走之前泡一坛青杏酒吧,就埋在墙根下。”
  他并不能保证带着婵儿去了京师,见到洛家兄弟之后会是如何情况,且不说那两兄弟会不会同意洛婵跟他回迟家庄,便是迟长青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要洛婵舍弃京师的富贵和舒适,跟他一起回来这个山旮旯里过日子。
  她体质那般弱,还有哑疾,去了京师总要先养身体,请大夫,说到底,迟长青还是不舍得洛婵吃苦,退一万步,以他这般身份,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走漏了风声,怕是要引来大祸。
  迟长青想过了无数的可能性,他要为他的小哑巴做好一切的打算,却唯独不敢去想,若是日后不能同归,他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与其说,在院子里埋下一坛青杏酒,倒不如说是埋下了他的一个念想。
  这一坛酒总会有启封的那一日。
  对这一切,洛婵是全然不知情的,她对青杏酒十分感兴趣,从前在洛府里的时候,每到季节了娘亲也会提前泡好酒,等到过节再拿出来喝,大兄是不许她喝酒的,二兄便会偷偷把自己的杯子塞给她,或是用汤匙舀一点让她尝尝,然后看洛婵被辣得直吐舌头,肆意大笑,引得大兄皱眉,最后往往是二兄被全家人一起训斥,并且保证日后再也不敢了。
  然而下回他还是照做不误。
  那些明明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如今想起来竟然如在昨日,一想到那般温馨的情景日后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洛婵的心情顿时就跌入了谷底,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
  她微垂着眉眼,仔仔细细地将青杏一个个擦洗干净,放进簸箕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檐下归来的燕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洒落一串轻啼,桃树的树影摇动,声音沙沙的,将婆娑的影子投落在少女身上,枝叶间隙里有阳光一束束照下来,漏了满地明亮的光斑,空气静谧安宁。
  因着要泡青杏酒,吃过午饭之后迟长青就去镇上买酒了,临行时让洛婵栓了院门,叮嘱再三之后,这才离开,洛婵把擦干净的杏子一一摆好,她很是耐心,就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大事。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笃笃敲响了,洛婵愣了一下,转头看去,没敢立即过去开门,无他,刚刚没有马蹄声,所以肯定不是大将军回来了,而满贵婶子和迟柏嫂嫂也不是这样敲门的,洛婵能明显感觉到这敲门声与往日听过的不一样,带着几分焦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