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
作者:江明空      更新:2024-05-26 12:34      字数:9253
  大局已定,刘幽求请于临淄王:“众约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心里暗骂,骂他这死脑筋,此时非要提这茬。可表面上,临淄王仍旧一副孝顺模样,恭敬地对他说:“刘尉,此刻迎接相王,我呢,觉得还不是时候。目前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追缴韦逆余党。待一切安排好了,再让父亲过来接手,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就行。”
  于是他就去了。
  宫外提前安排了一支军队,在皇城腥风血雨的同时,已开始肃清长安韦氏余党。城南是韦氏宗族聚居区,士兵们到了那里,纷纷大肆砍杀。别说是身高马鞭以上的孩子,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城南韦杜,去天五尺”,倒霉的是大族杜家,只因与韦家毗邻而居,被走错的士兵乱杀一通,许多人死于非命。
  树倒猢狲散,韦后的两个妹妹,分别被自己的丈夫砍掉脑袋,献给了李隆基。娶韦后奶妈的宰相[r1] 心一横,跨刀斩乱麻,手刃老妻,也提头来见临淄王。亲自为安乐拉车的韦党走狗[r2] ,听说安乐已死,一路骑马跑到安福门下,振臂欢呼万岁。没料到不多久,就被政变者一刀斩于马下。百姓早对其恨之入骨,扒皮挖眼,最后剩一副白骨。
  更多的,则是在家里坐着,或者走到大街上,随后被乱兵所杀。
  至此,韦党几乎杀尽,唯宗楚客仍不见踪影。军士于城中大肆搜捕一日,却无任何消息。次日清晨,天色微蒙,一个中年男人披麻戴孝,骑匹青驴,在通化门附近哭哭啼啼,说是死了老父,一定要出城奔丧。我朝以孝治天下,奔丧属于特殊事宜,理应放行。守城人端详这男人几眼,眉头一皱:“你是宗楚客吧?”左右一拥而上,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随后李隆基颁布制书——武氏宗属或坐罪诛死,或发配流放,屠戮殆尽。[r3]
  杨钧、马秦客二人枭首,皇后韦氏悬尸于西市示众,[r4] 以示惩戒。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后,她的最终归宿,竟是刑台上倒悬的绳索。尸身僵硬后软烂,随风微微晃动着,那是她罪行昭彰的铁证。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政变顺利结束,小皇帝李重茂登上城楼,宣布韦后篡权作乱,如今逆党已除、国家已定,请百姓放心。随后他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加官进爵,免去天下半年赋税。
  唐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变——唐隆政变,就此圆满落下帷幕。此次举兵动用人力之多,甚于玄武门之变。凭借太平公主高明而细致的策划,以及临淄王李隆基——不,此时他已自封平王——平王李隆基的得力指挥,再次挽救了李唐,不至于使国祚中断……
  一整日过去了,街上到处是军士,却没有丝毫婉儿的消息。公主坐不住了,心下埋怨起来,想着婉儿就是再忙乱,也该给自己报个平安。真是越来越不懂心疼人了。她上马扬鞭,从朱雀大街一路奔向皇城。马蹄杂乱,汗滴入黄土,心情愈发急切起来。她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婉儿,要好好数落一顿。
  还有……今日该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妻了。你答应我的。
  殿前满地鲜血横流,短肢残臂交错,她猛地一阵心慌,险些坠下马去。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是来见婉儿的——婉儿……婉儿该和三郎在正殿议事吧,毕竟——
  踏入皇宫正殿,侄子沾血的衣甲还未换下,正和刘幽求商议着什么。一旁的小儿子崇简,匆匆瞟了她一眼,没有行礼也未问安,径直侧身离开了。
  “三郎,婉儿呢?她在哪里?”
  李隆基回头看她一眼。姑母拼命掩饰不安的模样,还真是前所未见,有趣极了。他扑哧笑起来,拍了拍刘幽求的肩,将手指了指头顶。
  太平向上望去,顶端是雕花盘龙,嘴里衔着宝珠。龙的眉毛很粗,不怒自威,宝珠倒映着彩光,琉璃生辉。她这样看着,心中忽而泛起一丝异样。仿佛漆黑的夜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仰头望着头顶的盘龙,孤寂而无力地站在这里。
  “我杀了她。”李隆基说。
  就在殿前,军旗之下,他们都看见了。你若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尸身躺在那里,已僵直不能曲,头颅破碎朽烂,灵魂也永远消散了。你去,去看看吧……
  “三郎,你再说什么!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告诉我,究竟把她藏哪里去了?”
  “藏?”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样,“是呀,我该藏起来,用她要挟你才对。一步妙棋,当时却忘了。”
  他惋惜哀叹着,却又笑起来。一手扔过那卷沾血的纸,任它在地面上翻了几个身,纸面还有层叠的褶皱。
  “看看吧。”
  好容易翻开、展平,太平读到第一句,便不由得皱起眉。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小楷[r5] ,一笔一划如此熟悉,如同久别的老友。儿时学了那么久的字,横竖勾连起笔收锋,怎可能认不得。她竭尽全力寻找破绽,却无可奈何地发觉,一切愈发真切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的遗书,她的绝笔。太平慌忙读起来,却不识字一般,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遍、两遍、三遍……还未看几句,泪水已流满面颊,啪嗒地滴落。攥着纸张,她强迫自己往后读下去——
  自仪凤二年,君荐我于朝,三十四载,摧眉折腰,阴谋权略,纵使秉国权衡,非愚初心所愿。彼时方悟,不才毕生所念,唯驭舟于江上,明月清风栖身侧,与君相拥而眠。惜之,失而不复得也……[r6]
  …………
  我从未想过,从十三岁那年,你荐我与给则天陛下那刻起,我便在权力的漩涡与命运搏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再也无法挣脱。我以为那是我的梦想,为它有了太多不堪,得到之后却并不欢喜。那时我才明白,其实,我的梦想也可以只有你——驾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清风明月,相伴终老,这就是我的梦想。可惜,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不是这个“梦想”,我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平凡,但很幸福吧。一定会的,因为我们那样深爱彼此。果真如此,就可以像所有普通的恋人那样,摘一枝花别上你的发丝,爬上屋顶看星星,尔后挽手、拥抱、亲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觉得好可惜,恨不能重来一遍。
  可要真说后悔——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大概,也不算后悔。毕竟那个称量文士,在彩书楼上扔诗的婉儿,才是真正的婉儿。你让她做个沉默的、如假包换的普通人,也许可以做到,但那个耀眼的、万众瞩目的小公主,真会喜欢这样平凡无趣的人么。所以啊,现在的状况于我而言,大约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自责,不必留连,不必叹惋。
  不知此时此刻,你读到这里,会是怎样的心情。我说过,喜欢看你笑,不想要你哭。但心里总还觉得,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还是很痛。要是真忍不下,就好好哭一场,痛快地把眼泪流干。以后,就不要再哭了。一路走来,风雨之中,你哭了一生,我不愿再看你哭。没有我陪伴左右,希望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路还长,总要走下去的。
  十七岁那年的夏日,你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从来没喜欢过我。事到如今,我终也明白这心情。我想努力离开,斩断一切的难以割舍,免得你怀念,免得你痛心,免得你遗憾。不曾想,到头来却发现,是我离不开你。月儿,你怎么……那么好啊,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只想抱紧你,永远留在身边。
  我爱你,真的很爱。神明作证,日月可鉴。
  坐于偏殿案前,我良久不能落笔,是因为绝情的话不忍心写。是因为,不想在最后一刻,还要把一切都瞒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恨我再一次食言,恨我丢下你。我知道,解释很苍白很无力,并不能弥补过错的万一。但我还是要说。毕竟错过了这次,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所以,还是听我说吧,好么?
  活在则天陛下的荣光中,我们一代人,大都带着她的印痕。才能、野心、权欲一一展露,企图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绽放属于自己的光。我何尝又不是如此,只是事到如今,发觉自己做不到了。千年传承的宗法,因女人的继承而混乱,谁都想逐鹿问鼎一遭。到头来,苦的还是众生。
  则天皇帝留于世间的印痕太深,为了消除这痕迹,只有消除我本人——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我一生推崇女皇,又与武三思纠缠不清;你是武攸暨的妻,武三思的亲家;永泰、安乐两位公主,都是武家的妻;韦后先与武三思不明不白,后同宗楚客、武延秀等人结党。权归李唐以后,武姓用尽手段争夺皇权,特别是期望通过宫廷贵妇,重振武氏雄风。我活着一天,就一定有武家子弟攀附巴结,妄图通过我重回权力巅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答应过则天陛下,一生维护武家,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从王同皎谋反案,天津桥匿名信案,到重俊叛乱身亡,诬告你与相王谋逆,最后是陛下遇毒暴崩,哪一次的动荡,没有武家子弟参与。朝廷因他们的不堪,长久不得安宁。武家人本身,也因自己的权欲惨遭横死。我想保护他们,最终却事与愿违。那时我反复思量,究竟怎样做,才算真正维护他们。也许只有自我毁灭,逼迫武姓彻底退出政坛,他们才有活路。只有这样,朝堂才能与武家断绝,真正做李唐的朝廷。脱去武氏的影响与扰乱,大唐才有可能步入正轨。这是最好的安排。
  月儿,你不一样,有李姓的身份在那里,武家忌惮你的力量。我们这群人里,只有你不必寻死,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女性参政,与传统儒学格格不入,因而多数正统大臣对我们敬而远之。后来韦后提拔的,要么是神鬼左道之人——女巫、和尚、道士一类,要么是韦氏宗族的亲信子弟,要么是花钱上位的斜封官。这些人把持朝廷,天下如何能安定?你或许会想,我们和她不一样,待到掌权之时,一定兴科举、选人才使满朝清流。可很多事情,不是规划得好,便能顺利解决的。科举考明经、考儒学,选上的官员即便有能力,难保不会暗中反对你我。到那时,朝廷又是一场争斗。
  对,是有大臣会支持我们,但那大都是些什么人呢?是一些被认为“厚颜无耻,靠女人做官”的所谓两面三刀之人,为同僚不齿。女性掌权,催生了一批这样的臣子,譬如自荐枕席的宋之问、喜做皇后阿的窦怀贞此类。士人本该撑起一个时代的脊梁,若朝臣多为这等无耻之徒,国将不国。
  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却发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王朝的不安定因素。那还能如何。若我让时代停滞不前,让国家不得安宁,我就该离开,彻底地离开。不论我本人做了什么事,出于何种目的,又成就了怎样的功绩。不论我是忠是奸,是良臣是小人。
  我不是没想过全身而退,去职、辞官、断发,可惜退不出来了。你劝我回来时,说唯我能当此任。饮鸩以后,你让我看见,满院的士子女官,都期望着我做救世的王。所有事一遍遍告诉我,我属于这里,逃不掉的。生长在这里,也只有死在这里,殉葬是我的宿命。我明白,我身不由己,永远出不来了。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把我推向台前。[r7]
  怎么斗败韦皇后、安乐公主,王朝的出路又在哪里,我想了很久。最终明白,同归于尽,便是最好的方式。现在,我可以用我的血保护你,保护所有人。再好不过。
  则天陛下一生从未输过,无论面对的是谁——朝臣、夫君或是子嗣。她击败了无数男人,却未掌控男人的天下,最终,还是输给了传统。则天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我放弃了。
  韦皇后指责我,说我屈服了,也许是的。你有没有看过,罗网中的一只野鸟,撞的头破血流,却无法飞出去。我好像走不出去了,太平,我走不出去了。这张网蒙上了全部,我只有等待死亡。母亲曾对我说,父亲给我取名“婉”,是希望我能柔美婉约,做个平常女子。可惜事与愿违,算是——背道而驰。然而现在看来,这个名字似乎是一种禁锢,一个诅咒。回顾我的一生,还是不得不低眉顺眼、与时俯仰。在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婉,就是我的命运。
  的确对不起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
  则天皇帝曾对我说,男子与女子有不同,却无高低贵贱之分。男人能坐朝堂,女人自然也可以。她说的没错。只是如今的天下,儒学根深蒂固,千百年来的思想不足以被夷平。整个社会全部的思想、文化、制度,无一不建立在男尊女卑的基础上。一次又一次打破平衡,带来的将是无法估量的灾难,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们只认可女人是女儿、妻子和母亲。便让她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怎么治理、怎么传位,都难以解决。则天皇帝晚年犹豫的皇储问题,换做其他任一位皇帝,都不会如此困扰。一家一姓,李唐是家,武周是姓,她无法选择。
  她可以与传统宣战,却不能真正与其割裂,也无法逃其罗网。因为传统,本就是骨髓的一部分。则天陛下与旧礼教斗了一辈子,却又身体力行践行着它。选择九月九重阳[r8] 登基,是因九为阳数最大,其性至刚。她想要以阳滋阴,护佑女主阳位。不自觉地,自己都对登基产生怀疑,你说,我们真算成功了么?
  对则天皇帝如此,对我们也一样。天行有常,以血肉之躯驭天道,妄也。人从来没法对抗它的。一个人从小读《女诫》与《列女传》,看书中称颂被男人碰了手臂,就激烈地断腕。身边所有人,也都这样告诉她,鼓励她,说女子应该如何如何的时候。即便意识到不妥,她却很难真正走出去。[r9]
  别不相信这话,就譬如我们的感情,亦是如此。十七岁离开的时候,你对我说:我们都过正常的日子。什么是“正常”?后来历尽艰辛,尽释前嫌,我说,陛下不喜欢我们一起。你说你明白,这是一桩丑闻。什么又是“丑闻”?其实在心底里,你从来都觉得这事是错的,你我相爱违天理、逆人伦,对不对?只是身为最受宠的公主,你有资格胡乱来罢了。我没办法怪罪你,也没权利要求你。毕竟,和别人不同时,就会怀疑自己是错的。因为世道如此,与众不同,就是原罪。
  无力、无奈、无望,也毫无办法。
  往前数千年来,无数英武不屈的女子厚积薄发,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只足够捧出一个武皇帝。剩下的,就没这个命了,运数已尽。我也曾想奋力一搏,全力维持过往的制度,费尽心血,却扶不起这江山。到头来,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
  不顺人心,不承人德,如今的一切都不堪一击。则天陛下走在了历史的顶端,走的太前了,因而多数平常人容不下她,也容不下你我这样爱她的人。要改变这一点,假以时日,也许需要上千年。但我相信,千年以后,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她的伟大。
  后来,则天陛下又说,说自己活得不像女人了。不像女人,那么,什么是像女人呢。究竟什么才是女人呢,谁给的定义?这具女人的身子,到底可以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细指纤纤,捉得了针线,亦提得起刀剑;香肩雪粉,停枝繁蝶舞,亦能扛江山社稷;笑靥如花,浓妆淡彩是美,鲜血抹额染亦是美。而那一颗心,不止放得下你,亦容得下山河梦远。[r10]
  究竟什么才是女人呢,谁给的定义?其实,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没有定义的时候。
  女性的一生,没有什么是一定要达成的。如果非说有,我希望是把握自己的命运。[r11]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必活在他人的建议、传统的惯性和世界的期望中,只做我们自己。今生做不到这些,但也奋力拼搏一次,此生无悔了。叛逆需要实力,很幸运,你我都是有实力的人。
  为了这不可能的事,我们已经付出太多,走的太远。牺牲了我们的感情,变成不该变成的人,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该停下了。答应我,别再继续下去了,哪怕只是为了我。这是一个梦,你说,要陪着我永远不醒,但其实……没有人应该一直陪着我。我梦得太深太久,我的人生就是梦,我不能离开。而你不同,你可以醒过来的,月儿,不要陪我走这毁灭的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愿望。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r12] ”这是老庄的学说,你一定读过。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告诉你我不想活下去,相反,人世是我最眷恋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你。但你一语点破后,我终于明白,缩着脖子做乖女儿的那个人,不是婉儿。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换来天下的安宁,能换来你好好活下去,很值得。我会这么做。
  我珍视生命,更无可救药地爱你。这正是让牺牲伟大的地方。
  隔着山河,我们有太多无奈,太多遗憾。从大明宫到太初宫,没有几人能得善终——永泰、安乐、韦后,包括我也不会。这是一代人的宿命,我只有奔赴。很遗憾没能陪你走到那天,躺在一张温暖的榻上,你抱着我,安静地阖上双眼。我是为了你我所爱的天下而死,是为了李唐为了苍生,与韦逆同归于尽。如果这能安慰你的心,我很欣慰。死亡就是我最后的遗言,与最高的丰碑。
  离开便离开,死去成空,不必为我做什么。记住了,照顾好自己。如果出现别的人,就去寻你的新生活,不要紧紧抱着过去,固执地坠入深渊。
  月儿,我们看不到千年以后的事,但我相信,那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坚信。如果可以,我希望携你的手走过千年,看见女人们真正站起来,被尊重,与男人平起平坐的时代。必有千万女子从织架,闺房,膳厨中站起,与男子并肩而立。即便命如蝼蚁,依然向阳而生。女人可以正视权力与欲望,可以拥有自己的光辉。我想,那个时候,我们也可以站在阳光下牵手,光明正大受到世人的祝福。[r13] 可惜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那时候,我们能掌握自己命运吧。我和你。
  世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寻觅到命定之人,我却在七岁那一年就遇见了。今生有幸遇见你,更有幸得到你的垂青。也许一个人的运气的确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俩的路才走得如此艰难吧。
  我先离开了。今生唯你。今生,也对不起你。若有来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能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坚持爱你的上官婉儿,来配得上你所有的付出和爱。而不是现在这个。
  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
  …………
  ……窃思彼时,吾与汝当执手与日下,为世所羡。痛矣哉,此景非吾侪可见。
  世人多穷尽一生不见真命,吾幸甚垂髫之年便得。遇君乃此生大幸,更添得君垂怜,实为至幸之事。或人之运数有定,故你我困顿一生,不得彼此。吾往矣。今生唯君。今生亦负君。望君来生得逢良人,以慰赤诚之心,而非今之上官。
  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r14]
  手里攥着的地方,还有一行落款。她知道那里写着什么,却小心翼翼,不忍打开。窗外日暮西沉,同神龙政变结束后的那天,一样的红日。洛阳白马寺的钟声仍旧回荡在耳边,那天婉儿对她说:
  “你要是做了皇帝,往后我的每一首诗,都歌颂你。”
  “果真如此?”
  “当然”。
  太平托着腮,就这样笑起来,眼波温柔。
  “要我做皇帝,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话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未减半分,“婉儿,做我的皇后吧。”
  上官婉儿笑了起来。
  “好。”她说。
  指腹从侧边轻轻移去,一行字静静躺在那里,不带太多的技巧——“妻上官氏再拜顿首”。她看见,“妻”字下边原本是“臣”字,又被墨笔圈去,上边写下“妻”。一笔一划,那样郑重的字。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泪模糊了双眼。
  [r1]窦怀贞。
  [r2]赵履温。
  [r3]仇鹿鸣先生的《上官婉儿之死及其平反》写到:政变之起,虽以“今夕共立相王”为号召,仍旧以中宗之子李重茂为帝,并未将权力交给李旦。政变当夜,便下制敕百余道,次日更以李隆基亲信刘幽求为中书舍人,掌诏命;封李隆基为平王兼知内外闲廏,押左右厢万骑,控制全部禁军。同时大肆屠杀韦武宗属,崔日用将兵诛诸韦于杜曲,襁褓儿无免者,武氏宗属缘坐诛死及配流,殆将尽矣,甚至将韦皇后的尸体悬挂于市,株连之广、手段之酷毒,为唐之前的宫廷政变中所未见。神龙三年(707)节愍太子的未遂政变中,韦后时代诸武势力并不活跃,被株连其中实属无辜。
  当然,据本人观点,武氏在毒杀中宗案中,其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所以不算完全无辜。而韦后一定要弑君的,否则政变杀她就是欺君罔上。皇帝无遗诏,她立的太子,也是最合法的继承人。后面夸大她的作用,减少武延秀等人的参与迹象,与此不无关系。
  [r4]《资治通鉴》记载:于是枭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首,尸韦后于市。
  [r5]经水芯大佬科普,唐代乃至以后的诏书,用的应该都是欧楷。
  摘录:后来也有颜体柳体,但欧楷被称为“恭楷”,《红楼梦》里,元春省亲,宝玉他们写的诗词,都要太监用欧楷抄一遍,然后呈给元春看。古代正规场合,用的都是欧楷,特别是科举考试,官方指定的。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欧楷的运笔章法极其严格,能练出控笔水平,学好了欧楷,再去学其他字体,非常容易掌握。褚遂良写的圣旨,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他自己的褚体。但阿武那会儿,褚遂良的楷书肯定不吃香。直到今天,欧楷依然是我国书法入门的大头。从李世民起,欧阳询就被安排在弘文馆教习书法。我记得婉儿的爷爷上官仪,应该是认识欧阳询的。只不过上官仪入弘文馆是小年轻,那会儿欧阳询已经成名很久了。现在晋江文,动不动就是簪花小楷……无语了。簪花是闺房里用的,只有很亲近的人,而且是平辈之间的女人,用来衬托女孩有文化。
  [r6]我许久没上语文课了,现在古文就这水平,的确不太行。后面就用现代文代替了,能力有限,轻喷。
  [r7]感觉这篇遗言,就像在诉说太平如何一步步把婉儿推向死亡。太平会有多伤心、多自责,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r8]所以你知道重阳为啥叫重阳了吧。
  [r9]其实本小说的主旨很大的部分,是在讨论男女两性关系和女权,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bushi)这个题材很敏感,容易被骂。本来还有这么一段,后来觉得放进去太违和,就删掉了。觉得可惜就放在批注里:
  为什么男子是三妻四妾,而女子是三从四德?其实这世界上真有无形的手,即所谓天道(客观规律)掌控。物质决定意识,只要农业还为根本,种田还需要身强力壮的男人,女人掌权就是天方夜谭。男人为了保证承继家业的后代是自己的孩子,必须强调女人三从四德。客观规律,不是几个女人或一群女人能左右的东西。两性关系会根据生产力关系进行修正。男女平等不是怜悯和施舍,一个高度剥削女性的社会,绝大多数男人也会遭殃。歧视是需要成本的,在两性关系里,歧视女性的成本在于,男性必须担负起更多本不必要的责任。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想要为所有人好,必将走向平等。所以,匮乏才是问题的核心,只要我们假以时日,等到丰衣足食那一天,就是真正实现平等的一天。
  [r10]好像是《红裙压金刀》还是《浣花洗长缨》的歌曲评论化用,不过我做了很多修改。
  [r11]这是讲解员河森堡的名言。
  [r12]出自《庄子大宗师》。
  [r13]那一天终究还是没有来到,我只能相信,假以时日,有生之年吧。
  [r14]写现代文有点出戏,古文功底我又一般般。本人只有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不义务教育的底子,好久了还没时间去丰富自己学诗。也为了不卖弄也不太晦涩,古体有些地方也做了现代文化修改,算是古言白话。大家体谅一下,骈文实在写不了,怕自己秃了还被骂太不值当。毕竟我原来给自己的定位受众不是圈内大神,而是磕cp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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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快八千字了,主要是信件不好从中间断开。经历了电脑进水,无法修复,作者江明空万念俱灰,决定弃坑。她的忠实读者兼写手rivulet十分不舍,最终自己为其续写。就这样,命途多舛的一章终于诞生……(胡扯完毕,电脑是真坏了)
  终于到了公主三年守寡时间,这段没有我cp同框的日子,不知道大家是想很快水过去,挂档提速直接到番外的he开车呢,还是想看看我对那三年政局的见解和描写?。总想着快点写完,到现在,有点舍不得了。诶,大概不多久就完结了吧。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想念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