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求祷
作者:
天下归元 更新:2024-05-27 13:33 字数:6227
中文在集市上转了一圈,这回运气好,有人摆摊,就算是有集市吧,卖的却是冷油浸黄丝蚂蚁,炒蝌蚪,老鼠干。
可去他娘的吧。
中文转了一圈,愤然挎着篮子往回走。
再没东西买,殿下可能会在发疯之前,先饿死吧!
今天哪怕就是死谏,也要逼他吃点菜!天天吃酱,想变成僵尸吗!
走到一半,却遇上了燕绥,中文诧异地看燕绥,他很少出花田的。
燕绥只道:“有老鼠,看得烦。”
中文不懂,还以为那花田里有老鼠,本地老鼠确实多,只是老鼠为何只看不咬,想来花田里的老鼠分外雅致一些。
既然殿下难得履足红尘,他便热情邀请殿下逛逛,说不定多走动几步,也便有了胃口。
但随即他便后悔了,毕竟,污水横流的街道,蚊虫乱飞的食摊,赤身裸体的人群,飘满秽物的河滩,只会将人的食欲再往下调几个层次。
正想拉着殿下回去算了,两人忽然听见一阵幽远的钟声。
燕绥下意识一转头——以他的耳目,竟然一时辨别不出这钟声传自何处,距此多远。
而集市上的人,在听见钟声的瞬间,立刻疯了。
老鼠在疯跑,蛇在乱蹿,买卖东西的人扔下货物,吵架的人丢下刀把,跳舞的人一个圈还没转完,就都噗通一声,就地跪在了尘埃中,泥水里。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嚷叫,更多人在砰砰磕头,力度惊人,瞬间血流满面。
燕绥也能听懂几句当地话了,看出这不是悲愤,是兴奋,大家隐约都在喊一个字眼,“天上庙,天上庙……”
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中只随缘开启的,无人知道应在何处,且每次开启地点都不一样的天上庙,开启了。
中文一脸震惊,燕绥也有些意外,原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
满街的人都跪下来了,倒显得他和中文都站着十分打眼,但燕绥不可能跪的,便是蹲着意思意思也不可能,中文十分灵活,立刻就把燕绥拉到了某个看起来略干净的店里,顺手把他按在大胸女掌柜的怀里,“主子您吃吃看!”回身就把店门给关了,自己则回到了人群里,跪在那群痛哭流涕满地磕头的人群中,开始指手画脚地打听去了。
鸡同鸭讲地打听了半晌,总算搞明白了程序,中文傻在了那里。
……
燕绝在明园里转来转去。
不是焦灼,是乐的。
老天助他啊!真是!
真是久旱逢甘霖,瞌睡遇热枕,还在磨磨蹭蹭满心愤恨收拾行李,忽然就有朝廷官员前来拜会,却是朝廷下派的新任湖州别驾,带着后一步的一份圣旨。
这位新别驾因为刚到,还不知道昨日湖州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前一份旨意的内容,此人官场心热,按照惯例,先来拜会本地最大的领导定王殿下。
这份圣旨他原本不该看的,但他拆了,然后心花怒放。
蒋鑫那里竟然出事儿了!
蒋鑫是最早出发的,他带着蒙珍珠一家,上京去回报王别驾和一年三赋的事儿,谁知道半路上也不知怎的着了风寒,病倒在客栈里,缠绵了许久才好,等到赶到天京的时候,文臻这边已经出了一堆事情了。
蒋鑫报上了湖州别驾的事情,倒没出岔子,毕竟证据确凿,那时候关于湖州丰宝仓的事情也已经传了上去,前任刺史在朝廷派人去缉拿之前已经自尽,而文臻报上去的关于前任刺史别驾诸官员贪贿勾结诸般证据也都齐全,所以湖州别驾很快议定了斩立决,但在此事完毕,蒋鑫报上一年三赋并让蒙家一家作证时,出了岔子。
蒙珍珠一家反口了。
蒙家说一年三赋绝无此事,那不过是小叶村有部分村民往年和丰宝仓借了粮食,拖欠了许久未还,所以才被催索,不行朝廷可以再派大人去湖州其余诸县查问,可有一年三赋之事。而蒙家三人,完全是因为女幼,妇孕,男弱,一家子好拿捏,被刺史大人选中为证人,才不得不踏上这千里告状的茫茫路途的,如今见煌煌天威,自然不敢再虚言谎饰,拼将一死,也要将真相说清楚。
蒙珍珠那个怀孕的嫂子,在路上已经生产了,产妇虚弱,在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即将众人哭得信了三分——这一家子,着实不应该作为告状的苦主上京的。
蒋鑫看着这一家人,目瞪口呆,但他身为御史中丞,“持中公允”是必须遵循的本道,是万万不能代文臻驳斥的,一旦他站了文臻的立场,他也就失去了说话的权力和可信度,他只能指着那一家子发抖,怒声道:“当初你们在老夫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蒙珍珠那个大哥,磕了一个头,不敢看他,低头道:“我等畏于刺史和观风使权势,只想着委屈周全……”
蒋鑫当即气得险些中风,被抬下去了。
但是问题来了,文臻为何要在一年三赋的问题上撒谎?湖州已经证实了赋税极重,三倍缴纳且肥了唐家,她在这一年三赋问题上再捏造欺君有何意义?蒙家一家子一脸懵,表示只是被迫做假证,对刺史大人背后深意完全不知,众人想着也应该是如此,如果知道倒显得不妥了。
如此朝堂就此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部分人认为这蒙家一家子刁滑,作证时目光闪烁,显然别有隐情,湖州赋税之事已经被文臻后来查清,一年三赋之事作假毫无意义,文臻犯不着这般给自己下绊子;
一部分人认为这要看当时情形,当时文臻刚刚进入湖州,还没把握查清湖州赋税情形,进入小叶村被小叶村村民得罪,又见了官府收粮,是否存在误会之下就误认为存在一年三赋,又怕来不及查清湖州赋税真相,为了应付朝廷,干脆决定将此事坐实,恩威并施逼蒙家一家作证,存在敷衍塞责问题?
还有一部分人,则更加闪烁地提出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湖州赋税其实根本没有问题?所谓一年三赋也好,三倍赋税也好,其实都是不存在的,是文臻拥有权力之后,一手遮天,想要制造出湖州往年高赋税的假象。一来迎合朝廷的期望,为自己增加政治资本;二来提升赋税,增加政绩;三来……三来,要说唐家吸血湖州粮草以养己兵,这主意真不错,话说文刺史和宜王燕绥,和神将林擎,关系都不错呢!
最后一句话,石破天惊。
看似莫名其妙,实则提出了一个非常阴险也非常可怕的可能——文臻糊弄朝廷,提高赋税,然后就像说唐家吸血湖州养兵一样,自己吸血湖州,为宜王燕绥和神将林擎私下培植势力!
虽然这个想法相比之下最为荒唐,但对于时刻如巨龙守宝石般守着自己权力的皇帝来说,却是最容易往这个方向思考并相信,几乎这位官员提出的那一霎,朝堂上的气氛便冷了一冷。
当即皇帝便命将蒙珍珠一家又拎了回来,问起湖州赋税的情况,那一家自然一口咬定,湖州赋税自来不高,虽然是鱼米之乡,但是年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这点赋税依旧艰难得很。
这话一出,等于为第三种论调敲了注脚,朝堂气氛更冷。
前头对文臻嘉奖令刚发出去,这事儿要是真的就太大了,不仅是朝廷脸面在地上摩擦的问题,还关系到整个东堂的安危!
神将林擎还在边境,可宜王燕绥,谁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哪!
阴谋论者纷纷为阴谋论提供论调。但也有如李相单一令鼎国公周谦等人,纷纷驳斥此种猜测十分荒谬,且不说文臻刚到湖州能否如此胡编乱造一手遮天,她递上的证据详实周全又岂能有假?她身为刺史用什么方法暗中搜刮不行,为何要冒险欺骗朝廷提高赋税再从中抽利这么复杂?一年三赋的事情她自己也在奏折上说只是路过见闻,未见全貌,可见谨慎周全,这般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多此一举,轻易送不可靠的人上京作证自己砸自己的脚?而她如果真的如此一手遮天,湖州后来又何至于发生那许多事故?明显有人一直在和她做对,或许此事亦是其中一计,请陛下三思,不可贸然寒能臣之心!
朝堂吵成一锅粥,最后博弈的结果,是皇帝派了新别驾,带来了给燕绝的旨意,让他暗中查证此事,不可惊扰地方。同时给文臻发了一份明旨,说明定王殿下领朝廷要务,可在定湖平三州自由调取任何人员卷宗,让文臻务必配合云云。
皇帝一向行事温和有余地,但他忘记了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忘记了现在燕绝和文臻的关系。
燕绝看着那份旨意,那些还算温和的词句,此刻在他眼里便是血淋淋的“获罪!夺职!下狱!锁拿进京!”
不趁这个机会翻身,还当真要灰溜溜回京待罪不成!
燕绝一拳头砸在掌心!
园子外头传报,刺史大人到了。
燕绝咧嘴一笑,笑意森然:“请——”
……
去天上庙,会有通天梯。这个没关系,大概是走山道。
通天梯一日过四季,这个也没关系,大概那山里气候异常且特别高。
过通天梯,要信者磕长头,一步一磕,直至梯顶,少磕一个都不行。
中文:“……什么?!”
再问什么是长头,就是普甘礼仪里最尊崇的大礼,跪下,双手手背朝上贴在地面,额头碰上手背,点三下,再起身,算一个长头。
而通天梯,传说九千九百九十九级,这样耗费体力的长头,还要经历四季轮回之苦,所以磕晕了,磕死了,最后能坚持下来的,百不存一。
而天上庙本身,并不是中文理解的药草所生之处,它更像是普甘的一个神异而又灵验的传说,传说里具有大智慧、大虔诚、大心愿的人,于四季轮回走过,在天上庙触摸仙机,才能获得心中最渴望得到的指引。
说人话就是,你做到它的要求,它就能成全你一个愿望,想要的东西会到手,想要的人会来,哪怕那个愿望荒谬而虚无缥缈,终究会以一定的方式实现,代代年年,无有不应,无有不能。
中文听土著说,最神奇的就是许多年前曾有一个乞丐,拼死上了神山,奄奄一息间开启了天上庙,恨苍天不公,求为普甘王。
当时众人都觉得荒唐,普甘当时传承王位的是甘奇那王族,种族大姓,势力雄厚,已经传承了十五代,政权稳定,无可动摇。
结果从那年以后,普甘年年灾害,岿然如山的甘奇那王族先后经历灾害、背叛、地动、族中男子怪病接连死亡等重重灾难,三十年后,新王登基,大姓更换,便是那位当年泣血叩长头的乞丐。至今坐在王位上的,还是他的七代孙。
至此天上庙的神异,成为普甘人人心间真正不可亵渎的王座。
中文结结巴巴地问:“……那,必须磕头?”
“必须磕头,少一个头,都不成!”
“那……能不能代磕……我们多几个人代磕成不成?”
“不成!代磕还算什么自己的虔诚和心愿!这是亵渎!”回话的人生起气来,挥舞的手臂险些甩到他的脸上。
中文怏怏撤退,心中只滚滚而过两个字,“完了。”
殿下一生双膝未弯!
他是得皇帝宠爱的皇子,殿前不跪;他是隔代收徒的仙门子弟,进门就没有师傅,也不必跪;君、亲、师,都免跪,除此之外,谁还能让他屈膝?
便是这普甘之王,见了殿下,也要行礼。
殿下又怎么可能为这异邦小国高天之上虚无之神而屈膝?
中文只觉得绝望,一路思索着回去,心中却渐渐有了想法。
为自己,绝无可能。说了求药,殿下一定转身就走。
或许,为了那个人……
最终在燕绥看过来的时候,中文和他道:“殿下,这天上庙原来只是个颇有神异的传说,虽说普甘此地,咱们也知道,确实颇多难以解释的异处,但是这药草我瞧十有八九是没有的……”便将那传说和磕长头的要求说了,末了看着燕绥的神色,道:“既然只是许愿得成,想必也不过是一些神棍故弄玄虚,咱们也没什么愿望要许,还是赶紧找药去要紧。”说着和德语笑道,“我倒是想许个愿望,求这普甘之神保佑我那老娘下辈子投个好胎,一生平安康泰,可这异国的神真的能照拂到东堂的民?嘿嘿可不敢想。”
燕绥没有说话。
此时钟声再次传来。
……
文臻立在明园门口,脸色很难得的不好看。
她身后的张钺苏训潘航寒鸦等人,更是怒意满脸。
方才在刺史府,话一传来,就差点起冲突,文臻已经发动待产,如何还能挪动?张钺当即便道既然宣旨,就该天使前来刺史府,怎么会给刺史的旨意跑到定王那里去宣?
对方却很有理,道旨意是和定王在一起的,自然要以身份尊贵的人所在为主,不然还叫定王大热天的跑你刺史府来听旨?
张钺又道刺史急病,请由自己代领,对方道旨意什么时候可以代领来着?这是藐视天威!刺史大人别说病了,就是马上要死了,抬也要抬去听完再死!
双方争执不下,险些动了手,最后还是文臻拦了。
这事是定王那边占着道理,自己没有不接旨的理由。与其在这里磨蹭时间,万一逼急了定王闯过来正逢上自己要生,一样糟糕,还不如早点应召赶过去接了旨就走,回来再生还来得及。
她当机立断,立刻上了凉轿,重新换了衣裳,袖子里藏了脂粉,掩盖了阵痛发作苍白的脸色。张钺急忙也上了轿跟着,眼看她脸上笑容不变,自己却觉得心口发闷,眼前发黑。
君莫晓要跟去,却被张夫人一个眼色留了下来,眼看轿子走远,君莫晓在厅堂里乱转,“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采桑也没去,文臻不让她去,她知道自己没有武功,跟去明园万一有事还是拖累,此刻咬着牙脸色苍白地道:“咱们那么多的布置,白费了!”
张夫人却一敲断烟杆,道:“明园吗!好办!”
两个女人震惊地转头看她。
“明园旁边也是我们张家的产业!你们看见过明园旁边那个园子了吗!那是咱们的别业,叫九曲林。里头有一道九曲河,和明园的翠湖是相连的水域,两家园子看似隔得远,但是有一道院墙只要拆了,那一条河就是通的!”
君莫晓:“……”
采桑:“……”
失敬了。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真的不懂。
张夫人烟杆一挥:“如果大人一个时辰内回不来,就把产房这里能带的带去九曲林。顺便喊一批可靠护卫,去拆墙通水渠!”
……
在进明园之前,文臻已经得了信,请她如果不能及时撤出,务必想办法前往明园翠湖。
她低头想了想明园和附近的地形建筑,心里隐隐有点明白。
阵痛已经开始了,但现在还不算紧迫,十分钟左右痛一次,每次一分钟左右,尚可支撑。
香案就设在明园前庭照壁后的院子里,离翠湖还远。
燕绝立在香案后,香案前还有一个面生的官员,文臻已经得了通知,这位应该是新任的别驾。
燕绝看她来了,一笑,这一笑让文臻心中一跳。
这可不像个马上要被逼走的人该有的表情。
她和燕绝分别在香案两边跪了,其余的人跪在后头,上头的别驾宣读圣旨,却只读了燕绝的那一部分,所有人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怎么定王就忽然领了要务?这要务是什么?明明犯错的人怎么又能总摄三州,又能随意调三州案卷人员?陛下这是怎么了?刚刚申饬的人,忽然又给这么大的权,这是又要让他在湖州作妖吗?
燕绝一脸得意地接了旨,却对别驾道:“给文大人的旨意暂且不忙,本王既然领了旨意,少不得要将这事务立即领起来,以免文大人接了旨意之后便不方便了。”
文臻一听这话风不对,还没说话,又听燕绝道:“文大人,既如此,便将湖州近三年来的有关丰宝仓的案卷,以及粮草赋税收取存档簿册,都调来给本王查阅吧。”
文臻道:“殿下,下官今日是来接旨的。旨意在上却不予宣读,是为大不敬。”
燕绝冷笑:“不是说了吗,接了之后,怕有些事不方便,放心。不过慢一步,有什么本王担着,必不叫你为此事担了干系便是。”
张钺看一眼文臻额头的汗,一边庆幸幸亏是夏天流汗不明显,一边心痛怒声道:“殿下,接旨是接旨,分派事务是分派事务,从未听说接旨便耽误分派事务的。再说这丰宝仓案卷当日已经毁于大火,这您是亲眼看见的,粮草赋税存档簿册更是足足能有一间库房之多,因为涉及案件已经封存,要取出需要经过诸般手续,没有半日是不成的。且历年赋税收取存档册存在猫腻,这是已经上报朝廷的事,您现在要调取这些无用卷宗,又是什么意思?”
“本王办事需要向你交代?”燕绝斜眼看他,“旨意没听见?全权。懂吗?全权就是本王吩咐,你就听着,还不去调!”
张钺咬牙,他不想调,入档簿册调取繁琐,要跑几个衙门,最起码要半日功夫,最关键的是,调来以后堆成山,这位肯定会慢慢看,大人如何等得起!
他瞟一眼文臻,依旧的神色如常,只额头上一片汗水微微反光,可他能想象到她正经历怎样的痛苦,他幼年时候也见过嫂子生产,那女子的哭喊声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最后那女子没熬过去,一尸两命……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忽然站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