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把烟熏的生三文鱼片放到烤好的吐司上, 又放上一片起司, 然后挤了些沙拉酱和蛋黄酱, 之后覆上另外一片烤好的吐司。还没有完成, 她又用刀把四边切去, 她一向不喜欢硬邦邦的吐司边, 尤其是烤过之后的。
  她咬了一口, 很棒，她想，其实她做的三明治也没那么难吃。
  她的手机靠在餐桌的果汁盒上, 里面传来人声：“看你吃的那么香，我也饿了。我一会儿也该去吃晚饭了。”
  她点了点头，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伦敦？”
  陆允桂思考了几秒, 说：“我想再待一阵, 之后我准备去纽约……”
  “你疯了吗？”陆灵这一下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跺着脚咒骂了好几句。
  “咬到舌头了？”陆允桂问。
  陆灵捂着嘴闷闷地哼了一声。这个物理伤害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平静了下来, 大着舌头问：“为什么？”
  陆允桂沉吟了一下, “我想趁我还有精力去看看莉莉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再过两个月, 我可能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他说这些时断断续续的, 伴着剧烈的咳嗽。
  她在这头看着他，她觉得她能体会他的痛苦, 又觉得不能。她心里一颤再颤, 连连叫了几声“爸爸”。
  陆允桂冲她笑了笑，“我没事。我知道你最近很忙，昨天又输球了，心情肯定也不好。我答应你隔几天就会给你发条信息，告诉你我的情况。”
  陆灵张了张嘴，她想问他，怕不怕死，但她没有问出口，只跟他说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
  最后，陆允桂又咕哝了一句，“如果过阵子你没那么忙了，是不是应该去巴塞罗那看看派崔克？”
  “他又不是个没人照顾的小男孩儿，他是个成年男人，是个职业球员，你自己就曾经是球员，你知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会好起来的。我去了能做什么呢？”她摇摇头，“而且，赛季期间我永远都很忙。”
  陆允桂含着笑也没再多说，主动结束了这次视频通话。
  陆灵盯着手机发了会儿愣，才意识到三明治只吃了一半，她连忙把那一半给吃掉了。
  ****
  到了哈灵顿以后，陆灵先是跟蒙奇和西蒙通了电话，了解了一下大卫-席尔瓦的转会动向。情况是足球总监和ceo目前还在跟他的经纪人谈，事情并没有明显进展。之后她又去跟爱丽丝聊了聊一线队球员近期的身体情况，顺便多问了几句跖骨骨裂的问题。
  这几天英格兰媒体都在继续跟进派崔克-安柏的伤病情况，爱丽丝自然也知道。爱丽丝以专业角度跟陆灵分析了一下这个受伤。
  结果跟陆灵想的差不多，她大学的时候修过运动医学也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的确，理论上来说，派特的这次受伤部位在他痊愈之后不会对他的各项能力有所影响。
  她靠在爱丽丝的办公桌上，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悠悠问道：“爱丽丝，如果你是球员，因为你在球场上的一次动作而造成另外一个球员严重受伤，我谈论的是半年以上的大伤，甚至葬送整个职业生涯，你会内疚吗？”
  爱丽丝低着头在看一个球员的资料，她的一半心思在这份资料上，所以虽然听清了陆灵的问题，但她回答的比较随意，“可能会吧。”
  陆灵干笑了两声。
  爱丽丝这才抬头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道：“看情况。如果我是恶意……不过如果我都是恶意了，我还是个会去反思这件事情的人吗？我想，大家都是球员，都知道职业生涯来之不易，伤病是一种痛苦，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人恶意去做这种事的。”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我碰到过不少铮铮铁汉，就是那种在球场上流血了，甚至骨头都从皮肉里钻出来了需要吸氧都憋着不哼一声的男人，但他们一听说自己要伤半年，眼泪立马就流下来了。”
  陆灵依旧望着窗外，一会儿会下雨吧，她想。
  那个时候，陆允桂是怎么告别绿茵场的呢？尼克又是怎么告别顶级职业联赛的？他们哭过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是否也曾因为壮志未酬泪流不止？
  陆允桂和尼克在因伤早早退役后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作为球员的遗憾想必是相似的。
  “还在想派崔克的伤？”爱丽丝问。
  陆灵晃了晃脑袋，从她的办公桌沿站直了身体，“其实这个问题在某种层面上意义大不，这就好像一辆车撞死了一个人，追究这是个意外还是个谋杀只是法律层面的意义，但死了就是死了。我若是那个人的妻子，是的，谋杀不会原谅，意外或许最终会原谅，然而我的痛苦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正义得到了声张或是道德层面的内疚和反思而少一丝一毫。”
  “那只是你的想法。”爱丽丝说，她说完猛地意识到挚友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想补救，却不知如何补救。
  陆灵莞尔，“的确只是我的想法，我没有说我的逻辑就一定是对的。爱丽丝，你工作吧，我去找提姆。”
  爱丽丝在她快走出办公室时叫住她，她回了头，爱丽丝说：“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我是说不好的事情发生以后，人们倾向于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样才会有理解……”
  “而有理解就有原谅，就有所谓的放下……那那些被改变的人生呢？”陆灵感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过于刻薄，她冲爱丽丝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随便说说，回头见。”
  她走出爱丽丝的办公室，她庆幸派特的这次伤病没有重复另外两个她爱的人的故事。
  ****
  提姆在办公室里看昨天的比赛录像。
  埃弗顿对曼联那场。
  古迪逊公园球场人声鼎沸，尼古拉斯大步迈向曼联代理主帅瑞恩-吉格斯。
  在吉格斯接手之后，红魔在联赛中保持了不败——四胜三平的成绩虽不算特别出色，但至少球队有了起色。尽管曼联已经在欧冠小组赛出局，不过在足总杯中淘汰了qpr。
  其实此前何塞给这支老牌劲旅的人员配置并不差，提姆想。
  有的时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主教练也不那么清楚。
  吉格斯手里的好牌不少，红魔的身体素质强悍技术也不错，埃弗顿沉稳地应对着。
  吉格斯似乎受到弗格森时代思维的影响，非常强调两翼的速度，然而对比赛的整体把控还没有成型的想法。
  埃弗顿慢条斯理地压着节奏，直到上半时后段，他们展开一波强劲的攻势，并由奥斯曼-登贝莱突破后得分。
  半场领先后，埃弗顿继续按既定的策略来掌控节奏。
  下半场第66分钟，埃弗顿再入一球，是中锋费利佩-德尔加多。曼联随后困兽犹斗，在第88分钟由博格巴扳回一城，但最终的胜利依然属于尼古拉斯。
  在古迪逊公园漫天的蓝色中，尼古拉斯微笑着招招手。
  提姆看着画面上的西班牙人，他觉得他并不兴奋，可能是因为曼联的实力虽强，但远不是他这赛季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
  提姆按下暂停键的时候，主教练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她瞟了一眼电视屏幕，说：“我想那算不上一场精彩的比赛？”
  提姆一时觉得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他耸着肩：“不坏。你知道埃弗顿的进攻和防守总是很好看的。尼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她当然知道。
  她还记得昨晚他们facetime时尼克慵懒的表情和语气：
  “babe我理解你现在肯定不在一个好的情绪里，如果我们不是竞争对手，我肯定会把埃弗顿的主教练大骂一顿以博你一笑。”
  埃弗顿目前在积分榜上继续位列榜首，他们在21轮过后拿到54分，把领先优势扩大到4分。尽管如此，后面的qpr（50分）、阿森纳（49分）、曼城（48分）也依然保持着威胁。
  也许正如媒体上说的，这是英超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世，四强的实力，甚至前八强的实力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那个男人昨晚的微笑与翘起的嘴角都在告诉陆灵，他认为不过是他一人的盛世罢了。
  她不会对此生气，她相信自己和他的职业性可以把这目前看似复杂的关系一分为二。
  提姆关掉了电视，站了起来，问：“所以，你是来跟我谈谈大卫-席尔瓦的？”
  “没错。”陆灵看了看表，“训练课开始前，我们大概有半个小时聊一下这个球员以及如果这个球员加盟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提姆充满兴趣，他很喜欢大卫-席尔瓦，只可惜席尔瓦已经三十三岁了。
  ****
  这天的训练课结束以后，陆灵分别跟莱昂和菲尔聊了聊。她没有魔力，她没有办法通过一个谈话让两个不喜欢彼此的球员喜欢上彼此。她只能告诉这两个人一个道理：
  你不需要喜欢他，但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职业性，当你的搭档是他，你需要跟他合作，你需要信赖他，因为你们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赢得比赛。
  她现在还没有办法知道他们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办法判断他们是否会按她的要求去做，但她相信，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这有些怪异，可是，三年过去，她已经能够感受到尼克所强调的更衣室的掌控感。
  陆灵在回家之前接到了派崔克的电话，他已经结束手术，一切都很顺利。电话那头还有一个美国口音的女声，以及安娜的声音，那么一个瞬间，陆灵觉得，其实他们已经离彼此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而电话里熟悉的男声正在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缇娜缇娜……”
  好像努力想要挽留什么。
  那一瞬过去了。这有些荒谬，他们永远不可能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陆灵想，若有那么一天，当派特孩子的教母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