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切记不要戴上有色眼镜看人
作者:杨远新      更新:2024-05-28 11:15      字数:4617
  第三节 切记不要戴上有色眼镜看人
  两个年轻渔人离徐学勇的翘尾巴网船不远了。
  突然,胥大海踩着了李清波的脚后跟。他问:
  “波儿,怎么不走啦?”
  李清波回答:
  “你一个人去吧!”
  胥大海反问:
  “你不去哒?”
  李清波鼓眼睛噘嘴巴,鼻子里出粗气,没好气地说:
  “不瞒你说,我看不得火白鲢那颗傲里傲气的平顶头,看不得他那副趾高气扬的酸相。”
  胥大海问:
  “这而今,他哪里趾高气扬啦?”
  李清波说:
  “你没看见,他那平顶大脑壳总是一摇一摆,活像一只傲鸡公。”
  民兵营长诚恳地说:
  “切记不要戴上有色眼镜看人。不能对一个同志有了成见,就连这个同志的样子都看不惯。春江哥交代任务的时候,跟俺共同学过毛主席有关教导,你忘记了?”
  李清波回答:
  “没有忘记。毛主席说:‘共产党员对于在工作中犯过错误的人们,除了不可救药者外,不采取排斥态度,而是采取规劝态度,使之翻然改进,弃旧图新’。”
  胥大海追问:
  “还有一段呢?”
  李清波回答道:“还有一段是:‘共产党员对于落后的人们的态度,不是轻视他们,看不起他们,而是亲近他们,团结他们,说服他们,鼓励他们前进。’没错吧?”
  胥大海命令似的说:
  “这一段,重复背一遍。”
  李清波瞪大了眼睛,性情暴躁的他在真挚的胥大海面前,从来不耍脾气,就像一匹野马被牵着了缰绳一样,依顺而又依从。他把毛主席的这段话又背了一遍。
  胥大海用强制性的语气说:
  “清波!毛主席指示俺照办,毛主席挥手俺前进。革命队伍还得有铁的纪律。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没有价钱可讲。你说是不是?”
  胥大海和李清波平时感情深厚,此时说话重点轻点无碍。
  李清波嘴里服从,心里硬是转不过弯来,闷闷不乐地朝前走。
  胥大海命令似的说:
  “站住!”
  李清波说:
  “站住就站住。”
  胥大海停住了脚步。他觉得,烈牯牛不喝水,发蛮按住颈项也是空的。思想问题没有彻底解决,一定收不到好的效果。
  李清波跟着停了下来。
  “清波啊,对人不能感情用事,要从人民利益出发,从毛主席革命路线出发。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胥大海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话语像滚滚奔流的沅水。“徐学勇跟俺一样,都是贫渔的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关心和爱护他呢?他思想保守,不赞成连改、定居,是平素日受了刘国池的蒙骗。俺有责任启发他,帮助他,教育他,团结他。像你这样看水流舟,不是眼睁睁地让他滑入泥坑吗?你不是常说要以春江哥为榜样,为革命多做贡献吗?且看,他为革命是如何正确对待落后一些的同志嘛。他爹爹躲避支部扩大会,悄悄驾船外出。他不动一点肝火,驾着渔划子顶风斗浪去追。要搁在你身上,不站在船脑壳上暴跳如雷,通一顿海娘才怪嘞!”
  此时,领袖的教导,榜样的力量,战友的规劝,深深的打动了李清波的心。他低声说:
  “试试看吧。”
  胥大海说:
  “不,要尽最大的努力。”
  “好,这回就一概依你的。”
  李清波终于答应下来。他鼓起勇气,一边昂首挺胸地走着,一边打着腹稿。他思索来思索去,对眼前这样一个跟他脾气相仿,而思想糊涂,具有高中文化水平,又骄傲自满的对手,应该如何启齿,着重说些什么,如何把词措得温和一点,尽最大努力避免杀狗散场。
  李清波的脚步越走越快了,他心里却在不安地默想着。这次答应得嘣脆嘣脆,可是,哪里来的半点把握啰!
  胥大海、李清波走近了火白鲢的翘尾巴网船。
  李清波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他硬着头皮打招呼:
  “学勇哥,忙啊!叫俺找得好苦,原来你把船湾在这个死角落里呀!”
  火白鲢抬眼看一眼李清波,后头跟着胥大海。他大模大样,略带嘲讽地说:
  “你们忙啰!既要忙湖里,又要忙岸上,是世界上的大忙人嘛。”
  李清波一听这话里带刺,恨不得立刻打转身。但一想到胥大海的热情鼓励,黄春江的亲切叮嘱,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便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他从娘肚子里一筋斗翻出来,第一回把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吞。
  胥大海明白李清波的心情,没有插言。
  “学勇你今天出湖打红了吧?”
  李清波踏上船头,见徐学勇手里拿着红联单,顺便捏个话题。
  “红了还是红了。看起来,还是要逞能,要连改、定居。打鱼红了,不起卵作用。”
  火白鲢不仅不招呼来客,连嘴里一句入耳的话也没有。
  李清波忍死一肚子血,自己先在锁幅板子上坐下,又招呼胥大海道:
  “来吧,上船来坐坐。”
  胥大海跨上船,不言不语地坐在船头,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这对火眼睛牯牛。
  徐学勇还是低着脑壳,默看红联单。
  李清波这下真像一匹温顺的绵羊,文文静静。他学着黄春江给人们做思想工作的神态,双手撑着膝盖,脸露着微微的笑意,尽力地从肚子里搜索他认为最顺气的话语。他笑着说:
  “呃,学勇哥,晓得俺为什么来找你吧!”
  火白鲢早知道他们的来意,但佯装不解。他看不惯李清波那两道英俊的剑眉,听不惯李清波那梆挺骨硬的口气,嫉妒李清波那张特别有生气的脸,他恨不能把李清波轰下船去,但觉得未免太不客气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喜欢李清波,也得对胥大海看啦!
  胥大海见眼前这场面阴冷,气氛很不协调,他担心炸箍,想插两句话圆圆场,又怕李清波听了退阵。心想:慢着,还是先让他俩好好地谈一谈。
  “你我都是贫渔的儿子,一根苦藤上结出的瓜。我有责任帮助你。”李清波见徐学勇还是低着脑壳不作声。他心想:嘿,真的要耐心呀!只要心意诚,白开水表深情。几句实心实意的话,叫火白鲢哑口无言了吧!于是他又说:“我是鳡鱼肠子捅直话:平素日,我硬看不惯你那傲里傲气的样子。而今我想,不能感情用事,要从革命需要出发。能看着你走偏路线吗?不能啊!所以特意来帮助你,为的是使你转变错误立场,跟俺到一条战壕里头作战。听到了吗?学勇哥!”
  “你呀,你不要混账!”火白鲢抬眼望了望李清波一眼,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这一声“哼”里头,大有文章。红联单数到好多,火白鲢弄不清了。听李清波开头那两句话,他觉得还贴心,越往下听,越觉得不对味。听到要他“转变立场”这一句的时候,心里的火直冒,对李清波横了一眼,好像说:“我错在什么地方?莫逞能!你是一块什么好料,还教训起我来了!”他正待发作,一看胥大海那张严肃而又善意的脸,冒到喉咙管里的怒火又往肚里吞。他心想:倒要叫你波儿说说,他是资产阶级立场,还是修正主义立场,还是帝国主义立场,要不摆出事实,哼,决不轻饶!
  胥大海也静静地听李清波如何给徐学勇指出错误。
  李清波见徐学勇对他的话没有反对,心想:嗨,你徐学勇平素日躁得像条鳡鱼,这回虚心了呀!春江哥说得对,要耐心细致。李清波越想越高兴,说话的口气越发放肆了。他说:
  “徐学勇同志!你再也不能往资产阶级泥坑里跑了!”
  “我什么时候跑进了资产阶级泥坑里嘛?”平顶大脑壳里头火气冲天,“泥齐腰身,还是泥齐颈项啦?”
  “哎呀!搞了半天,你还是没把我的话当话听啊!”李清波决心再捅几下肉拳头:“你呀,泥齐脑门心。无组织、无纪律、躲避决定春柳湖根本大计的会议。你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不赞成连改、定居,反对渔家走社会主义道路。你晓得吗?连改、定居,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是为了多产鲜鱼,支援世界革命。你反对,就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波儿,我不是欺你。你认得‘资本主义复辟’几个字吗?你读过几本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吗?”徐学勇抿了抿大嘴,带着嘲弄的笑容说道:“定居能多产鲜鱼,多做贡献?真是无稽之谈。你也睁眼看看,春柳湖、围堤湖、清泥湖、安乐湖、太白湖、目平湖、洞庭湖、鄱阳湖,还有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那里没有鱼虾捕捞?沅水、澧水、湘水、资水,还有沧水、浪水,还有长江、黄河。这些江河湖海的鱼虾,你捕捞得完吗?”
  他从大队谈到公社,从国内谈到国外,从实际谈到理论,从现实谈到未来,引经据典,振振有词,讲得涎水沫沫儿直溅,额角上的青筋直暴。他又说:
  “要搞定居,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们搞你们的,我们搞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管不着谁!波儿,我只问:你见过地图没有?你晓得世界有多大?哼!”
  夸夸其谈的火白鲢朝李清波乜斜了一眼,摆出一副不屑于多说什么的神气。
  “学勇,莫急躁,有理不在声高。”胥大海不习惯于那种文绉绉的腔调,但是耐心地听着。火候上,他说话了。他晓得,让他俩再对吵下去,马上就会搞乱场合。说不定李清波一蹬脚,跳上滩岸冲起跑;徐学勇一举篙,把渔船撑走。他又把眼光移向剑眉小伙子,说:
  “清波,要详细地把连改、定居的好处讲明白。”
  “这个知识里手,我再也不愿跟他啰唆半句!”李清波心里极不耐烦,“算哒!他荡他的双合叶,俺扯俺的顺风蓬。”
  徐学勇怒不可遏,遮爬舞势地嚷道:
  “谁听你的臭道理!从今往后,不和你来斋。”
  “不对!”胥大海认真地说,“俺应当抱在一起,裹得像一个人一样团结做事。毛主席一再强调‘实事求是’,‘以理服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场合,都应该把事实讲清,把道理牵伸。你们讲呢?”
  “嗯。”徐学勇听胥大海说得爽心,以为是替李清波修正语意,给他服小,从鼻孔里发出一点声音。
  李清波闷声闷气,心想:大海总是帮他说话的。不过是从开边讲拢来,不用他担忧。
  “学勇的书比我读得多。大西洋在哪里,太平洋在哪里,有好大的水面,产些什么鱼,比我懂得多。这些地方的鱼,属实是捕不完的。”胥大海望着过去和现在都跟他有争执的对手,有意把空气搞得缓和一点。“但捕鱼的不只是俺春柳湖一个大队呀,全中国、全世界不晓得有好多专业捕捞的渔民。哪怕水面大,地方大,但越捕只会越少,总不会越捕越多嘛!”
  “鱼年年要生籽,要孵化成鱼苗。大的捕了,小的又长起来了,怎么会越捕越少?”徐学勇听出来了,胥大海说话矛头对准的还是他,便挖苦道:“真是无知!不懂得自然科学。荒唐逻辑!”
  大眼睛小伙子忍耐着,他明白做火白鲢的思想转化工作是一场持久战,急躁不得,他耐心温和地说:
  “天然鱼类的发展速度,远远比不上捕捞业次的发展速度。更何况江河湖泊淤积逐年增加,淡水水体越来越小,再加上工业的发展,剧毒农药的使用,自然环境的破坏,天然鱼类的发展更加艰难、缓慢……”
  “莫以为喝了一肚子墨水,读了几本书,就什么都懂。”李清波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插断胥大海的话,狠狠奏上几句,“你徐学勇越读越蠢,越读越笨。”
  徐学勇挖苦道:
  “你晓得个屁!鹦鹉学舌!波儿,我看你学舌都学不来嘞!”
  李清波还要还击,被决心作策略让步的胥大海用眼睛制止了。他返身朝一边伏在拦水板子上,连连伸手从湖里捧起冷水,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压了压胸中腾腾上升的火气。
  “李清波,给老子滚开!”冲鼻子牛一样的徐学勇嘣的一声从锁幅板子上跳起来,拳头朝岸上一挥。“李清波你别赖在老子船上。快点滚开!”
  李清波比劈头挨了一棒还痛楚,还苦恼。他倏地站起身,双脚踩着船边一跳,船身连晃直晃。他拳头一举,眼里闪出火星,冲口说道:
  “青年保守!不!反动!没得你,春柳湖照样连改,照样定居;没得你,春柳湖里的鱼虾照样长大,太阳照样从东边出水!”
  他吼着,一个箭步飞出一丈多远,双脚落到滩岸上。
  就在李清波飞身跳起的一刹那,徐学勇顺势抓起身边的竹篙,狠劲地将渔船往湖心一撑,生怕李清波再跳上船来。火头上,他忘记解开船头绳,只听得“咔嚓”一声,船头绳断了,虎口大的青皮竹篙也被撑断,翘尾巴网船一下子离岸几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