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经地义
作者: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4-05-29 15:02      字数:21994
  ·第八章·
  天经地义
  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开一本类似披麻宗《放心集》的书,名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属山头介绍自家底蕴的一本小册子,比较有趣,哪位北俱芦洲剑仙在山头歇过脚,哪位地仙在哪处形胜之地喝过茶论过道,文人骚客为山头写了哪些诗词、留下哪些墨宝,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陈平安脚下是一艘来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贩卖山门培植的奇花异草,其中三种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垄断,是春露圃一笔大头收入,所以渡船航线便是在骸骨滩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脉之间往返。
  春露圃属于诸子百家当中的农家门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温和,而嘉木山脉盛产奇木和花草精魅,在北俱芦洲东南一带属于颇有家底的二流势力,加上交友广泛,厮杀结仇不多,嘉木山脉是南方众多年轻谱牒仙师历练游览的必选之地。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绕开骸骨滩。二是春露圃祖传三件异宝,其中便有一棵生长于嘉木山脉的万年老槐,高达数十丈,陈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与当年家乡那棵老槐树有什么不一样。三是每到年关时分,春露圃会有一场辞岁宴,数以千计的包袱斋会来做买卖,是一场神仙钱乱窜的盛会,陈平安也打算参加。
  春露圃这本小册子其实不薄,只是相较于《放心集》,在页数上还是有些逊色。陈平安其实有些遗憾,为没能在桐叶洲扶乩宗这些山头收集到类似的册子。
  陈平安看过了小册子,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到最后几乎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练拳,在房门和窗户之间往返,步伐丝毫不差。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停下拳桩,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有人来敲门才站起身。门口站着一位渡船管事,是春露圃比较少见的男修士,且是一位金丹,只是暮气沉沉,远远无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杨麟媲美。同样一个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厮杀起来会是胜负立判的结局。这却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绣花枕头,实在是披麻宗修士异类,生死搏杀是吃饭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陈平安开门后,歉意道:“打搅道友休息了。”
  陈平安笑道:“宋前辈客气了,我也是刚醒。按照那小册子的介绍,我们此时应该接近金光峰和月华山这两座道侣山了。我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金背雁和鸣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来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声陈公子,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进入金光峰地界。”
  这位金丹地仙稍稍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投桃报李。
  陈平安赶紧让出道路:“宋前辈里边请。”
  老修士会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间,若是境界相差不大,类似我观海你龙门,相互间称呼一声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或是洞府、观海、龙门三境面对金丹、元婴地仙,就该敬称为仙师或是前辈了。金丹境是一道门槛,毕竟“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这条山上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胆子够大,下五境见着了地仙乃至于上五境山巅修士,依旧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无妨,不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为一位老金丹,称呼这个年轻客人为道友,显然是有讲究的。当时陪着这个年轻人一起来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师堂嫡传子弟庞兰溪,一个极负盛名的少年骄子,传闻甲子之内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拨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之列。
  若是别的宗门如此宣扬门中弟子,多半是山头养望的伎俩,当个笑话听听便是,当面遇上了,只需嘴上附和,心里多半要骂一句臭不要脸,可春露圃是骸骨滩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样,他们不说大话,只做狠事。
  若只是庞兰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罢了,自然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画城杨麟现身。可老修士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种动辄闭关数十载的清净神仙,早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观那庞兰溪在渡口处的言语和神色,对这位老修士都看不出根脚深浅的外乡游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发自肺腑,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京观城高承显出白骨法相亲自出手追杀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师堂的御剑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来。
  两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够主动开门请人落座,极有诚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红尘,可不是一句戏言。
  老修士姓宋名兰樵,按照祖师堂谱牒的传承,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由于春露圃几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个“兰”字不算什么,可一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兰樵的师父就补了一个“樵”字,帮着压一压脂粉气。
  陈平安先前只听庞兰溪说那金光峰和月华山是道侣山,有讲究,运气好的话,乘坐渡船可以瞧见灵禽异物,所以这一路就上了心。刚好宋兰樵前来提醒此事,为陈平安解惑。原来金光峰一带,偶尔会有金背雁现身,此物飞掠速度快若剑仙飞剑,只在得天独厚的金光峰稍作盘桓,除非元婴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获。而且金背雁性情刚烈,一旦被捕就会自焚而亡,让人半点收获都无。金背雁喜欢高飞于滔滔云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阳光,由于背部常年曝晒于烈日下,而且能够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两根已属稀少,三根更是难遇。北俱芦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婴,因缘际会,在下五境之时就获得了一只浑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动认主。那只扁毛畜生战力相当于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时如烈日升空,这位野修又最喜欢偷袭,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跻身元婴之后,宜静不宜动,当起了修身养性的千年王八,这才没了那只金背雁的踪迹。
  至于月华山,每到初一、十五,就会有一只通体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带着一帮子孙趴在山巅鼓鸣不已,如练气士吐纳,汲取月华。中秋夜前后更是满山蛙鸣,声势动天,所以月华山又有打雷山的别称。不是没有修士想要驯服这只巨蛙,只是巨蛙天赋异禀,精通土法遁术,能够将庞大身躯缩为芥子大小,隐匿于地脉山根之中,与此同时,月华山变得重如大国五岳,任你元婴修士也无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华山上试图抓捕几只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即算侥幸,因为那些雪蛙的老祖宗极为护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于月华山。
  宋兰樵将金光峰和月华山的诸多修士糗事说得诙谐可乐,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张网捕捉到一只金背雁,结果被数只金背雁衔网高升。那人还死活不愿松手,最后,等到松手,被金背雁啄得遍体鳞伤、身无寸缕,春光乍泄,身上又无方寸物之类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狈。金光峰看热闹的练气士嘘声无数,那还是一位大山头的观海境女修来着,在那之后,女修便再未下山游历。
  陈平安好奇问道:“金光峰和月华山都没有修士建造洞府吗?”
  宋兰樵抚须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过灼热,常年流转不定,没个章法,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驻,寻常练气士在那儿结茅修道,极其难熬,虚耗灵气而已。至于月华山倒是一处五行齐备的风水宝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为王,徒子徒孙数千只,早早开了窍的巨蛙对我们练气士最是记恨,容不得练气士跑去山上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泽精怪万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个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被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只金背雁的踪影。宋兰樵当时就站在陈平安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只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他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陈平安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陈平安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不少诀窍,若是途经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神仙钱消耗;而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神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秘事对陈平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个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忍不住啧啧称奇。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奇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枚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
  陈平安走到宋兰樵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看得都有些吃力。”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神祇、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
  这明摆着是将陈平安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小心打量那人神色,见他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等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话语。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自己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宋兰樵眼皮子直打战: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去他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坯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他两套廊填本神女图,是庞山岭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神女图估值一枚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神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他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神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地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神女的灵性神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他又有些舍不得,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一旁的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个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只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只重新回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个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能不能找到一个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那个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坯,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及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依旧四下无人。他轻轻拈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里妖魔作祟的可能性很小,极有可能是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牵牛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才熄灭符箓,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身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个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天寒地冻,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不敢走得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说的话,比那躲也无处躲的寒风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后头,让他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其实有些忐忑,但他抬头一看,牛车离城门越来越近,觉得应该出不了岔子,这才稍稍心安,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儿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口。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陈平安就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饼。小女孩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小女孩。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俩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俩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想事情。先前鬼蜮谷之行,与杨凝性钩心斗角,与敕雷神将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神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就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敕雷神将与搬山大圣联手,又没有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调养休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奇。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处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到,连同那汉子的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声就像一串爆竹。他们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远处一个摊子上坐着的一男一女身上。他们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只不过修为都不高。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编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与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只能说他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十数国版图上根基最深的两大仙家内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作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夫俗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是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会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谨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内心一震。年轻人依旧茫然无知,但是那个原本在给肩头小猴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她站起身,抱拳告罪,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和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就要往前踏出一步,却被他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男子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想着等进了随驾城,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到那时,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城隍庙。其实他看得出来,那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三境巅峰左右,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
  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个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蹚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边,陈平安笑了笑。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个是非之地。
  巧的是,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城隍庙。陈平安便故意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间字画铺子驻足,看了一炷香的字画,花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陈平安将它们收入竹箱,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
  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陈平安凝神望去,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样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神祇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他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世间人与事,理解那些脉络,并不意味着一定认同。陈平安没有走进去,先前那卖炭汉子虽然因为想要藏拙故意说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神祈愿且心诚的,不敢胡乱开口,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他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神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向城隍庙外一个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的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儿,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问老掌柜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我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我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老掌柜得意扬扬,“我们这儿,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我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和枷锁将军。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眼前也认不得才是。”陈平安便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老掌柜的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东宝瓶洲大体相同,但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即是此理,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变成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香火更加清明平稳,聚散有序。但陈平安同样没有步入其中,虽说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他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他原先的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亲自勘验一番才对。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篙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逛了逛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口中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芍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径直离开随驾城,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祇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香火凋零。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他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
  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当年陈平安在家乡小镇就遇到一桩: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夜宵。他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庙里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芍溪渠主,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芍溪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那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炼化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那里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三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一人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芍溪渠主的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个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夫人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绝于耳,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若是遇见了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翻几次白眼,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个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和两个妙龄少女。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男子见着了鹤发鸡皮的老妪和她身后两个水灵如青葱的少女,顿时傻眼了,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夫人神像脖颈、双腿缠绕神像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的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名少女离去,却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望向庙内一根横梁。那里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箓,符箓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图则如飞鸟。
  他在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箓和秘术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箓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他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臊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儿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的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两个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芍溪渠主还能维持住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成一团。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的,但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那个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芍溪渠主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他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芍溪渠主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芍溪渠主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个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有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臜货你如何处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我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个侍女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这越发让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芍溪渠主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一棵大树上,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哟,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他铆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箓以及墙上所画符箓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接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他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庙门口,芍溪渠主和两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男子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但是芍溪渠主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也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而接下来的一幕,则更让她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芍溪渠主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骤然间,她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金铎国那对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是最好,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摊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他脖颈之上,打得他气府激荡,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两截,还身陷墙壁之中,当场昏死过去,至于那把刀则摔落在地,铿锵作响。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金铎国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回头想要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箓。
  至于那些魂飞魄散的市井男子,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而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他的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陈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个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芍溪渠主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芍溪渠主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对我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芍溪渠主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她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你假装不知道的,那我可就要与你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迷魂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芍溪渠主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她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个侍女的神色。
  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然而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座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个香火小人儿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承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家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个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个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儿,准备拿去贿赂一名仙家修士,希冀着能去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个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名美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个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承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的尸体遮掩了入口。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更换姓名户籍,其后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城隍庙,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封给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就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芍溪渠主用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论定:“自作孽不可活可是他们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把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被城隍庙拦截下了?”
  芍溪渠主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在内,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芍溪渠主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越来越重,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芍溪渠主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的,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挠了挠头,望向夜空:“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芍溪渠主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得不能再死了。
  芍溪渠主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窖。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面无表情。他的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缘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芍溪渠主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膝深陷,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却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芍溪渠主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
  芍溪渠主心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他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