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作者:纪朵以      更新:2024-09-26 17:17      字数:4313
  分不清是谁安慰谁,也无须分清。
  梁昳一直待到傍晚,再一次为余书荔敬上香蜡、送上纸钱才走。因为新春音乐会的关系,她请的这一天假已是极限,不能再耽误了。跟周家人一一作别,周景元开车送她,顺便将乔婷婷和意乔一起捎回市区。
  辗转两个目的地,当他开车回到殡仪馆的停车场时,天已全黑了。
  周景元静静坐在车里,将车熄了火,斜着身子拉开储物盒,从里翻出半包不知放了多久的烟来。他抽出一根来,点燃了,一点点火星,在车厢里闪动。
  周围静悄悄的,停车场竖着几盏高柱灯,光不算亮,白惨惨的。这里听不见哀乐,也听不见诵经声,像一处孤岛,透着冷沁沁的寒。
  周景元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抬手将烟送进嘴里,吸一口吐出烟来。几乎是无意识地,他皱了皱眉头。烟雾被他的呼吸打乱,在眼前胡乱绕,绕得他心烦,他径直推开车门,将长长的烟蒂扔出去,抬脚碾灭了。
  从停车场走去灵堂,照例要穿过那条长长的回廊。
  周景元锁了车,踩着暗光下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往灯火通明的那头去。不期然,在转角的车位旁听见了隐隐的哭声。
  现下所处之地,哭声合情合理。他没作他想,继续往前走。冷不丁,一记熟悉的声线飘进他的耳朵——
  “明明吃饭的时候,奶奶还冲我和景元笑了……”
  昨天傍晚,章芩喂余书荔吃饭时,景星和景元都在。奶奶难得清醒了一会儿,眼睛直直看着孙子和孙女,没来由地冲他俩笑了笑。
  周景元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景星抱住一个人,伏在他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而那个被她抱住的人,隐在被汽车遮挡的黑影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安慰她:“别哭了,再哭眼睛就更肿了。”
  又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即使压低了音量,在寂静的夜里还是被人听见了。周景元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待景星哭完,余田陪她穿过明灯高挂的回廊,走回夜夜灯火长明的灵堂。
  等他们走远,周景元移步到两人方才拥抱的位置。他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给余田拨了一通电话。
  挂断电话,周景元一步未挪,默默在心里倒数着:“三、二、一……三、二、一……三、二、一……”
  大约三分钟后,余田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先问他:“景哥,出什么事了?”
  周景元脱下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扔到景星那辆车的引擎盖上。他面朝余田,抬手就是一拳。
  余田不防,捂着脸退后两步,不明就里地看向他:“景哥……”
  “十分钟前,我站在这里。”周景元盯着他,指了指他方才无意间撞破两人秘密的位置,距此不过五步之遥,恰巧在余田和周景星的视线盲区。
  不用再点明,余田瞬间明白了自己挨这一拳的原因。他不恼反笑,脸上露出一丝松快:“你看到了?”
  周景元揉了揉右手关节,言外之意再明确不过。
  余田朝他走近,笑了笑:“梁小姐果然值得信赖。”
  “什么意思?”这下,周景元比刚才撞破他和景星拥抱还震惊,“梁昳知道?”
  “碰到过,她猜到了。”余田揉了揉被挥痛的脸颊,替梁昳解释,“我请她保密。”
  “你——余田,你真行!”周景元指着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更多话来。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虽然余田平时寡言少语、做的比说的多,但当真论行事沉稳,只怕连自己都不如他。思及此,再回想景星趴在他身上哭的样子,周景元闭了闭眼。像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又像是试图缓和此刻有些紧张的气氛,他转身抓起引擎盖上的羽绒服拍了拍灰,人顺势靠在车头上,问,“多久了?”
  余田看他一眼:“怎么算?”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周景元被他这一问再次点燃:“你他妈想怎么算?!”
  “满打满算,在一起将将一个月。”
  “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很早以前了。”
  “有多早?!”
  “有一年,她陪奶奶来参加余家的宴席——爷爷的寿宴和我的……庆功宴。”
  周景元一琢磨,那会儿奶奶刚有些丢三落四的苗头,余家送请帖来后,家里人不放心奶奶独自赴宴,原说送礼金过去就行。谁知,奶奶执意要去,一说本家弟弟的寿宴,她去一次少一次了,二是她看着余田长大,于情于理都该去祝贺小子顺利考取了理想的大学。于是,二姐便陪她去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六年半之前。
  “你刚十八啊!”周景元光是想想就胆寒,破口骂余田,“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包藏祸心这么多年,癞蛤蟆肖想天鹅肉!”
  余田嘴角隐隐发痛,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垂下头:“你说的对。”良久,没得到回应,他抬头看向眼前久未开口的人。
  周景元抬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余田也随他视线仰头。沉黑的天幕上悉数两颗星子,明亮光华。
  “远吗?”周景元问他。
  “远。”周家最亮的那颗星星,从来都高悬于天。余田再清楚不过,只是,“再远,我也想踮脚去够一够。”
  “嘶——”周景元咬了咬牙。
  他算是明白了老辈嫁女儿的心了。光是想想余田这臭小子觊觎着景星,他就恨不得打折他的腿,遑论梁昳妈妈不待见自己了。
  自己尚且有难关要过,余田要面对的只会比他更难。
  “你们什么打算?”周景元见他没回话,皱眉道,“不可能永远偷偷摸摸吧?”
  “看二姐。”早在余田打定主意要在一起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切听景星的,只要她高兴,刀山火海抑或是天涯海角,他都陪她。
  然而,作为娘家人的周景元显然不这样想,他不满道:“你就没点儿筹谋?”
  余田瞥他一眼:“哥,你有吗?”
  “靠——”
  第72章 落日第四百三十二秒
  余书荔走后,周家人好像突然没了主心骨。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家里却陡然冷清了不少。
  因着体恤章芩和唐姨之前照顾余书荔辛苦了,大伯周泽恒和景文、景星两兄妹有意避开了周末齐聚,省得两人又忙上忙下为一大家子的吃喝费心费力。往常三不五时就聚起来的周家人已经很久没有齐过了。
  好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大家还是按照往年的惯例齐聚一堂。在大年二十九、正月初二有演出任务的 梁昳也被周景元接过来,同他们一起过年。周家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梁昳再一次来到周家小院,走过花墙小径。
  上次来时是十月,月季爬满藤架,满墙花色。周景元站在花架下,端着一双笑眼看她,直到听见他身后满院的欢声笑语,梁昳才知道自己被诓了。今天,还是同样的小径,竹篱笆上已没有盛开的月季,只攀爬着休养生息的花藤。她被他牵着手走过花墙,看见一盏盏小巧玲珑的红灯笼挂满花枝。
  “接人接这么久?我等得花儿都谢了。”早已等在门口的景星抱怨景元动作慢,冲他身边的梁昳招了招手。
  周景元睨她一眼:“等不及你怎么不亲自去接?”
  “我抢了头功,你能乐意?”景星笑着,挽上已迈上台阶的梁昳的胳膊。
  玄关处摆着两双拖鞋,一双明显是男士的,周景元蹬了鞋穿上它,另一双是女士款,一看就是新的。
  周景元见她盯着拖鞋看,催一句:“换上吧,我妈专门给你买的。”
  说完,他拎着礼盒,先去了趟厨房,梁昳和景星也跟了过去。
  一周前,章芩给唐姨放了假,让她提前回家过年去了。所以,今天的厨房里是章芩和周泽安在忙活年夜饭,乔婷婷帮忙打下手。见有人走近,三人齐齐看过来。
  “爸、妈,梁老师来了。”周景元扬声道,双手举起礼盒和礼品袋,晃了晃,“这是她准备的新年礼物。”
  “梁老师来啦——”章芩擦干手上的水,先迎过来。
  “阿姨、叔叔,过年好!”
  “好好——”章芩一面笑着,一面道,“你人到了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别讲那些虚礼。”
  在灶边炸小酥肉的周泽安也笑:“来这儿就当回家,别拘着。”
  “可不就是回家吗?”帮忙择菜的乔婷婷抬起头来,看周景元一眼,“你说是吧,景元?”
  周景元把礼物搁下,揽住梁昳的肩膀,笑说:“大嫂点你呢!”
  “嗯?”梁昳不明就里。
  “你回家还没跟大嫂打招呼吧?”周景元看她一眼,对大嫂说,“大嫂怕是等不及了。”
  大嫂手里举着一把葱,指着他,好笑道:“到底是我等不及还是你等不及?”
  景星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说嘛!”
  “梁老师,就冲景元等不及,你也得晾晾他,不能那么快叫他如愿。”乔婷婷笑着给梁昳支招,“咱俩打不打招呼、怎么打招呼都可以,叫‘意乔妈妈’、‘姐’或者直呼其名都可以,总之不要随景元的叫法。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更着急?”
  梁昳眨眨眼,附和她:“那是自然。”
  眼见自己被“围攻”,梁昳竟然也倒了戈,周景元拱手讨饶:“三位女侠,小的错了,小的退下。”说着,一边作揖,一边后退,上二楼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章芩旁观这出好戏,笑得捂住肚子,前仰后合。
  难得有机会看儿子吃瘪,周泽安也跟着哈哈大笑。
  厨房里的活儿插不上手,干站着也不是事儿。景星预备带梁昳去一楼的书房,每年的今天周家人都会自己写春联。只是今年,奶奶刚走没多久,不知妥不妥。
  “今年还写红对联吗?”景星开口问二叔,“小区南面那家十二月的时候有老人去世了,这两天我从他们院门前过,看见他们贴了白联。我们是不是也……”
  周泽安关小了火,说道:“奶奶原先还没糊涂的时候,每次过年看别人家门上贴白联都说,以后等她走了,儿孙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要贴白联搞得凄凄惨惨的。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不讲那些禁忌了,按奶奶的意思来,过年就红红火火地过吧!”
  景星闻言答“好”,领着梁昳去书房了。
  房间里没人,只有靠窗的大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景星走到书桌前,将一张正方形红纸摊到自己面前,回身叫梁昳:“来写对联。”
  “啊?”梁昳看她拿毛笔舔墨的架势,连连摆手,“我不会。”
  “我也不会,写着玩儿呗。”景星浑不在意,说着就下了笔。
  梁昳见她拿着毛笔鬼画桃符般胡乱舞出一个“福”字,独独少了起笔那一点。刚想提醒,景星就落下了笔尖,在那里轻轻勾出一颗五角星。
  “怎么样?”景星偏头问她。
  梁昳看着那颗星星,“哇”一声,忍不住赞叹她的巧思:“好别致!”
  景星把毛笔往前一递:“你也来画一个。”
  “啊?”
  “一年玩一次嘛。”景星帮她蘸了墨,又递一张红纸来,“随便画。”
  梁昳接过笔,想了想,问:“介意我照你的画吗?”
  “当然不介意。”说着,景星还把自己那张摆正了给她参考。
  梁昳自然没有照着景星的笔迹来,况且学也学不像,只是像她那样空出一点来。最后,写完其它笔画后,她才在起笔位置着了墨。
  而后,她搁下毛笔,景星看着她画下的图案,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你说的照着画是这个意思呀——”
  梁昳笑着冲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