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480节
作者:水心沙      更新:2024-05-15 17:39      字数:3950
  难道是林大疯子?
  一想到这,林宝珠心脏猛地揪紧,迅速转身一个倒挂将身子往檐下挪了挪,随后将脖子努力伸长,小心翼翼朝着那扇窗户里定睛望去。
  窗上糊的油纸经年累月已经破损,不太严重,星星点点几个洞。
  于是老板也就懒得去换,因此这会儿透过那些洞,林宝珠很快清楚窥到了窗里的情形。
  屋里一共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白色鱼龙服,被称作何大人的那名锦衣卫统领。
  他端坐在屋子中间那把太师椅上,斜靠着椅背,挺拔双腿下半跪半倚着一女人。
  女人脸埋在他双膝中,手里奉着一杯冉冉散着清香的茶,拿得不太稳,因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许久之后,何大人将杯子从她手中接过,女人终于将脸抬起。
  陌生的女人,约莫十七八岁,十分漂亮,身上穿着镇上最贵的兰花坊才能买到的绫罗衣裳。
  显然她就是刚才发出哭泣声的那个女人。
  这会儿她依旧低声呜咽着,在手中杯子被那位何大人取走后,她柔软的身体逐渐顺着何大人双腿往上攀,显见,无论颤抖还是哭泣都不是因为害怕。
  她轻咬着何大人搁在腿上那块冰冷的玉牌,脸在同玉牌一样坚硬的腿上轻轻摩挲,脸色绯红,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目不转睛朝上方那位居高位者清俊的脸看着,眼帘下闪着不知是难受还是愉悦的泪花。
  见状林宝珠微松了口气,同时涨红着脸抿了抿唇。
  年纪虽小,约莫也是看出了点状况。
  果真是衣冠禽兽,这样的雨夜,在这样一个小镇,一边捉人提审,一边还不忘了同女人作乐。
  当下不愿再多看,她将套绳抓了抓紧,正准备要往窗檐上攀爬回去,孰料刚一用力,忽见那女人身子猛地往上一挺。
  挺起的姿势僵硬怪异,因为并不是她自己所为。
  而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直挺挺抬起身,上移,然后半边身子落到了那位何大人的怀里。
  身子落下时已全然没了先前的柔软和顺从,不知是疼痛还是猝不及防的惊恐,女人身子紧绷,一边将手胡乱往何大人身上抓,一边挣扎着用力拱动肩膀,试图将头抬起。
  但仅仅只是片刻,女人剧烈挣扎的身子就不动了。
  复又变得柔软,头倚着男人的肩,脖子侧在男人的唇边,如最初时一样软软顺顺陷入男人怀中,好似最亲密的叠加。
  然而细长柔软的脖颈上,却如喷泉般流出汩汩的血。
  它们顺着男人咬在女人脖颈上的牙涌入男人的嘴里,又顺着男人的嘴角和女人的脖子往下滑。
  不多久,女人半边敞开的衣领好似披了猩红一层薄纱,而男人将头微微抬起,似满足又似意犹未尽,半垂着的眼帘轻轻一眨。
  瞳孔隐去又出现,林宝珠见状,猛吸一口凉气,险些松了手里的套绳。
  因着窗内那双原本黑如点墨的瞳孔,在男人睁开眼的瞬间,跟他身上那女人的身体一样,也染上了薄纱般一层猩红的颜色。
  红色瞳孔。
  是天生还是暂时的异化?
  林宝珠分不清,只在这瞬间脑中清清楚楚映出当年那句不知从谁口中听来的话:‘亦有红色瞳孔,血一般的颜色,那不是寻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随着危险,极其危险。
  当下哪里还敢再耽搁,手里一个用力就要往上翻,谁知绳索突然一偏,猛刮在窗檐一道突出的棱角上,也令她脚下猛地打滑,径直从窗檐上滑了下去 带出咔擦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在雨里几乎微不足道,却见屋里人瞬间抬起头,一双猩红眸子倏地朝窗前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嘭的声响,那双窗无风自开,如同一双手把林宝珠狠狠往前一推。
  猝不及防的力道登时让原本就在半空失了衡的林宝珠雪上加霜,不等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如同只脱线的鹞子般高高飞起,再往地上直直坠落。
  眼见就要一头撞在地上,突然楼顶屋檐上一道细小的身影闪电般扑出,在那根随着林宝珠身形一同飞起的套绳落下一瞬,死死把它拽进掌中。
  再一个巧劲往上一提,将林宝珠重新提到窗檐上的同时,那身影嗖地滑下屋檐,倒挂在三楼那道敞开的窗户前。
  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林宝珠立刻从窗檐上扑下身子,试图阻止。
  但没来得及。
  黄皮子小小身子刚挂到窗前,一只手从窗内伸出,将仿若被窗板撞晕的它捏进了手里。
  纤长手指滑过它潮湿的毛。
  端详了一阵。
  继而捏着它脖子轻轻一个揉搓。
  咔擦。
  咽气前黄皮子抬了抬眼皮,朝林宝珠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林宝珠喉咙就再没法发出一点声音。
  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沾满了血的手将它轻轻巧巧朝雨里扔了出去。
  她用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只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片刻,一个转身,借着大雨和黑暗的掩饰,一步步贴着窗檐往目的地爬去。
  第507章 林家小疯子 十四
  十四.
  黄皮子是林宝珠八岁时候的手下败将,也是唯一被林宝珠打败过的妖怪。
  说来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就只能变出人的手和脚,旁的黄皮子早就顶着人的模样在各处大仙庙里混吃贡品了,它只能在人类小丫头面前丢脸,不过,它倒也从不嫌寒碜。
  它唯一在意的是几时能完全变成人。
  喜欢漂亮皮囊的黄皮子对人形有执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脚后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当成了人,不仅爱穿人的衣裳,也给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经它用树枝把名字写给林宝珠看,但林宝珠只识得笔画,不晓得怎么念。
  黄皮子指着那两个字说,吱吱。
  林宝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岁。
  她知道那两个字不念吱吱,可是黄皮子只会吱吱叫,她喜欢逗它。
  现在黄皮子安安静静躺在雨里,像是湿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辈子到死没成人样。
  林宝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两个字到底是该怎么念。
  雨太大,砸进眼里涩得要命,没法继续往后看。
  她抓紧了手里的绳索朝前爬得飞快,像只利索的黄皮子。
  林大疯子被关的地方并不难找。
  客栈就那么大,三楼就那么几个房间,况且林大疯子唱歌的声音总是那么特别。
  林大疯子有把好嗓子,一开嗓能传半里地,所以不用来骂林宝珠的时候,她总喜欢唱几句。
  虽然永远听不出调,但唱总比骂要好听,抑扬顿挫的,只不过有时唱得连窗外的麻雀都不见了。
  林宝珠没想到,大疯子被抓起来后也会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学的乐府诗。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大雨连绵,沿着挑高的房檐在林宝珠身后形成一道晶莹的雨幕,她头发上的水也淌得跟雨帘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这道窗户外,一动不动看着里面唱得专注的林大疯子。
  往日里脆亮的嗓子,这会儿如同被砂石刮过般粗粝,林大疯子跪在地上斜歪着头,咿咿吖吖哼着歌,风干了的血被油灯的光照着,随着她歌声在她面颊上一闪一烁。
  边唱她边把玩着自己的指甲。
  仅有的两片指甲嵌在血肉模糊的指头里,她好像感觉不到痛,笑嘻嘻举着手指看了一阵,随后将指缝里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个锦衣卫身上擦了上去。
  锦衣卫面如刀刻,人也如石头刻成,纹丝不动看着脚下这个疯女人的一举一动。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长长一道黑印渍,林大疯子见状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来,笑得肺剧烈震荡,转瞬一阵剧咳,噗地在那块布料上喷出一口滚热的血。
  “花……开花了……”林大疯子龇着被雪染红的牙,对着那两块污血抚掌大笑。
  黑色似茎,连着刚被喷上的那团猩红,可不就像朵绽放的花么。
  锦衣卫的眉心终于微微动了动,继而手微抬,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只见林大疯子原本合拢的手掌蓦地分开,以一种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势朝两侧抬起,随后整个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足点地,如一只牵线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转了一圈。
  再细看,她竟真的就是个牵线木俑的样子。
  头发,脖子,双手,双足……凡能动作的地方,均被几根近乎透明的线缠绕着,一头维系在那名锦衣卫带着指套的五指上,随着他手指似有若无的摆动,林大疯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态。
  林大疯子起先仍咯咯笑着。
  片刻,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她张大了嘴,脖子上的线几乎缠进了肉里,窒息呛出了眼泪,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不愿配合,就像她在家中时一样,所以始终在做着挣扎。
  然,越是抗拒线绕得越紧,直至一圈转定,那些线已猩红一片。
  由此令她更像只牵线木人,垂着头,垂着眼帘,一动不动随着线的牵引荡在半空里摇来晃去。
  锦衣卫依旧如石雕般无动于衷看着她:“林秀娥,可清醒了?”
  林大疯子纹丝不动,仿佛昏厥了。
  锦衣卫不以为意,手指轻捻着随线晕染到指尖的血:“不够清醒的话本官不妨再帮你一把。十年前,兵部尚书林雨贞偷换军粮,助四藩王以勤王之名入京谋反,犯下株连九族之罪,全家近三百口人问斩,时至今日已无直系男丁。”
  边说,他边看着林大疯子涣散的瞳孔,见她一如没有生命的傀儡,淡淡一笑:“但有意思的事,近十年来,民间一直流有一个传闻,说林雨贞的嫡子林恒未死,行刑前一夜,有人偷梁换柱将林恒掉了包潜送出京,就像当年你奶娘在教坊司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将你带走。这十年来,也不知道林恒究竟藏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活得好不好,掐指一算,林恒的那个孩子,似乎也该跟你身边那个女娃一样大了。”
  话音落,终见林大疯子的眼帘动了动。
  只是目光依旧涣散,仿佛根本没听见眼前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锦衣卫不动声色看了看她,手指轻收,林大疯子肩膀猛一颤,半边身体被迫着往他方向倾斜过来。两手则被抬得更高,缓缓往后,这扭曲的姿态令她肩胛发出喀啦啦一阵难耐的声响,脸因此扭曲了起来,一瞬间,当年林秀娥残存在她脸上的最后一点影子似乎也都已不复存在。
  锦衣卫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张残破画卷上,看着上面那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又再一笑:
  “林恒长你十岁,你母亲早逝,听说你自幼都是在他身边被养大的,比起林雨贞,他对你来说更像个父亲。但相较于此,有些心思对你这个自幼湮没于众人的林家庶女来说,却是更重一些,否则,不会年过十九都不愿嫁人。真挺有意思,林家庶女被自己嫡兄亲手带大,由此偷偷将自己兄长视作了夫君,甚至……”
  话音未落,脸上突然被啐了一口血沫子。